吴安邦和军需处长留下的口供如同两把钥匙,插进了新39师贪腐案那扇紧锁大门的锁孔里。
他们交代出的几个关键商人的名字、外貌特征和大致活动范围。这些人,如同蜘蛛网上的节点,连接着官全斌这条线,但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止官全斌这一个“客户”。盟军?其他驻印军单位?
她没有片刻耽搁,直接走向杜聿明的办公室。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
“杜司令官,”林安立正报告,语气斩钉截铁,“我已从新39师军需、军械处长口中,问到了与他们长期进行非法交易的几名关键商人的信息。这些人是突破口,极有可能牵扯到更广泛的问题。为免夜长梦多、打草惊蛇,卑职恳请总司令即刻调派最可靠的人手,将他们秘密控制起来,进行审问。”
杜聿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安。他听懂了林安话语里的潜台词——“更广泛的问题”这几个字的分量,以及“最可靠的人手”的必要性。这不再仅仅是清理门户,而是可能要触碰高压线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好。我给你派一个宪兵加强排,由尹东生直接指挥协调。记住,行动要快,要隐秘,人带回来后,单独关押,由你亲自审问。”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审问时,只带你信得过的人。”
“是。”
当天下午,由尹东生协调,杜聿明派出的宪兵排雷厉风行,根据林安提供的情报,在雷多附近和前往加尔各答的交通线上布控,于傍晚时分成功截获了其中最重要的两名商人。这两人一个叫哈桑,是本地颇有能量的掮客;另一个是华人面孔,自称姓张,常年在印缅之间活动。
审讯被安排在司令部一处偏僻的营房,由杜聿明的宪兵在外围警戒,屋内只有林安和尹东生两人。
面对脸色铁青、目光冷峻的林安,以及旁边沉默如山的尹东生,两个商人起初还想抵赖狡辩。但当林安直接抛出他们与吴安邦等人交易的具体时间、地点和部分货物清单时,尤其是哈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中国女上校,显然已经掌握了远超他想象的内情。而他们现在落在中国军方手里,而不是那些可能“有交情”的美国宪兵手里,下场恐怕难料。
“官全斌和他的手下,只是你们众多‘生意伙伴’中的一部分,对吗?”林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说说其他人吧。美国人?英国人?谁给的货更多?”
哈桑犹豫着,看向姓张的商人,后者眼神闪烁,低下了头。
“看来,你们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林安看出了他们的动摇,但并未急于逼迫。她站起身,走到门口,“等你们想好了,再叫我。”
走出审讯室,林安对门外等候的、魏德迈派给她的美军卫士低声吩咐道——她对于严刑逼供既无经验也不愿为之,此刻只能采取更耗时但或许更有效的心理战术:“看住他们,分开关押,24小时开灯,不准他们睡觉。你们几个人轮班,一旦发现他们睡着,立刻把他们叫醒。”
卫兵上士愣了一下,随即领命:“Yes, Colonel.”
林安回到自己临时的办公室,空气中弥漫着卷宗和灰尘的味道。她摊开了从司令部调阅来的新七军、新六军、第五军、新一军的物资库存与人事记录。新一军出了马维骥,新六军的新22师出了军需主任贪腐案,新七军出了官全斌……那么,作为嫡系主力的第五军……真的就那么清白无暇?再往远想,国内那些装备更差、处境更艰难的部队,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疲惫地合上文件,感觉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她。片刻之后,她起身,再次前往杜聿明的办公室。
这一次,她没有敬礼,只是站在办公桌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坦白的疲惫:“杜司令官,空额问题,我认为是时候暴露出来了。如果不在一开始就向魏德迈将军系统性地报告,等到之后再被他自己发现,或是被美方其他人捅出来,对所有人……尤其是对您,都是更大的伤害。”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思考良久后的结论,没有试图去说服,也没有刻意等待他的回复,只是平静地继续道:“如果您觉得有道理,可以由司令部开展清查,单独向魏将军汇报。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只是一个建议。”说完,她微微欠身,便欲离开,“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去忙了。”
杜聿明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林安脸上,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哦?这是你的判断?”
“是。”林安说。
杜聿明挑了挑眉,“你在威胁我吗?”
林安面对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怎么敢。我只是觉得……累了。”
她的目光越过杜聿明,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坦诚:“官全斌几乎可以确定有资敌嫌疑,但我们很可能还要为他粉饰,为所谓的‘大局’考量。因此,说实话,就算驻印军有多少空额,最后想必也不会成为真正天大的问题。”她的眼神飘回来,落在杜聿明身上,“我知道政治并非非黑即白,但有时发现自己身处这无边无际的灰色地带,也觉得……相当泄气。另外——”她再次强调,“空额问题确实不是我职权范围的事。我也不想掌握这种信息。”
如果有一天,她亲手查出廖耀湘也吃空饷、甚至戴安澜的部队也有问题……她心里恐怕真的难以承受那份幻灭。
实际上,仅仅是此刻脑中闪过这种推想,她都已经觉得胸口发堵了。
杜聿明脸上的笑意敛去,神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看着林安那张写满疲惫和挣扎的年轻脸庞,淡淡地说:“可以理解。”
林安还是太年轻了,太理想化了。魏德迈手下,也真是没人可用了。杜聿明在心中暗忖。
他将手中的烟头用力按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最后一丝火星,然后抬起眼:“驻印军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瞒着魏将军的。空额的问题,也由你,全权去查。”
林安一怔。
杜聿明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怕她没听懂其中深意,又追加了一句:“是真的叫你去查。如果是我自己组织人去查,无论我查得多透彻,都不够透彻,甚至有掩饰之嫌。只有通过你的眼睛,结果才最有分量,才最无可辩驳。”
林安瞬间明白了杜聿明的意思。他是要借她的手,向魏德迈递上一份无法质疑的“投名状”,彻底展现驻印军(也就是他杜聿明)在原则问题上的“坦诚”与“决心”。
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即道:“您对魏将军的忠心,他一定都明白的,实在不必……经过我……”
杜聿明将目光转回林安,既像是命令,又像是陈述事实:“这件事,没有你愿不愿意,只有该不该做,由谁来做最合适。现在看,你最合适。”
林安沉默了,半晌,认命般地又叹了一口气。她放弃了推辞,也懒得去说那些客套的感谢话,只是抬起头:“明白了。那我得再要一个排的人手。”
经过整整两天两夜、四十八小时不间断的审讯灯照射和强制清醒,人的精神防线已被消磨殆尽。当林安再次推门走进审讯室时,迎接她的不再是之前的抵赖或惊恐,而是两具几乎被榨干了所有精力、濒临崩溃的躯壳。
哈桑和姓张的商人瘫软地靠在椅子上,眼窝深陷,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脸色如同死灰。他们的目光呆滞而涣散,似乎连聚焦都已十分困难,只是无意识地随着开门声微微转动了一下。持续的疲惫让他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林安在他们面前站定,冰冷的目光扫过两人。沉默本身就构成了巨大的压力。
终于,哈桑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他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林安,眼神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哀求。他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打垮后的虚弱和屈服:
“我说……求你……让我睡……” 他艰难地喘息着,仿佛生怕林安不答应,又立刻补充道,语速因为急切和混乱而显得有些磕绊,“美国人……美国人那边!M营地…有个军士长…叫史密斯!他有货…汽油、轮胎,都是好东西……有时还有新的发动机零件!还有…港口那边,运输队的几个司机,他们也卖……”
他一边说,一边头颅不自觉地往下低垂,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昏睡过去。姓张的商人在一旁,也是一副失魂落魄、随时准备全盘托出的模样。
林安锐利的目光转向旁边同样失魂落魄的姓张商人。后者被这一瞥惊得一个激灵,连忙用同样结结巴巴、气若游丝的声音补充道:“英…英国人那边……主要是加尔各答一个叫乔治的仓库管理员…他权力不小…能弄到很多英国产的罐头、毛毯…还有些专供的药品…”
又一条来自不同帝国的暗流汇入了这肮脏的交易网。
随着两人的争相“坦白”,一张庞大而混乱的黑市交易网络逐渐浮现。美军士兵和士官在倒卖,英军的后勤人员也在倒卖,他们各有渠道,各有侧重,有时甚至通过同一个或相互认识的商人进行交易,但彼此之间似乎并不完全清楚对方也在大规模地干着同样的勾当。美军可能不知道英军那边的规模,反之亦然。
就像两条并行的污水渠,在黑暗中各自奔流,偶尔交汇,却不知对方深浅。
林安耐心地听着,直到哈桑的声音几乎彻底消失:“……前段时间,就是那个史密斯军士长,他突然变得很紧张,还旁敲侧击地问我,认不认识给中国人供货的人……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没全说实话。没过几天,就听说中国人那边出事了……抓了个将军……”
林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线索串起来了!
林安锐利的目光在哈桑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心中的拼图已然完成。那个史密斯军士长,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就在□□物资。他打听官全斌的事情,究竟是为了完美地遮掩自己的勾当,还是仅仅为了给上司波德诺“分忧”而搜罗扳倒中国将军的罪证?
无论动机如何,一个冷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一个中国上校,在程序上不可能、也无权直接逮捕或审讯一名美军军士长。
突破口,仍然只能是眼前这个已经崩溃的商人。
林安看向瘫倒在椅子上、意识模糊的哈桑,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决断。她对一直守在旁边的美军卫兵上士命令道:
“弄醒他。”
卫兵上士似乎对这种持续唤醒的指令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上前一步,用力摇晃了一下哈桑的肩膀,同时在他耳边沉声喝道:“Hey! Wake up! The Colonel wants to talk!” (嘿!醒醒!上校要问话!)
哈桑被这粗暴的动作和声音强行从短暂的昏沉中拽回现实,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他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绝望的呻吟,看到林安冰冷的脸庞,精神似乎彻底垮了,声音微弱地哀求:“我…我知道的…真的都说了……求你了……” 他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面部表情扭曲,显然已在崩溃边缘。
“不,你还没有说完。”林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双手交叠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定哈桑,仿佛能穿透他最后的心理防线,“关于史密斯军士长的一切,他的所有交易记录,他和你联系的方式,你们交易的细节……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事无巨细,全部说出来。”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同样面如死灰的张姓商人:“还有你,和英军具体是哪个单位的谁交易?交易了什么?时间,地点,能想起来多少,就说多少。如果一时想不起来,”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可以慢慢想,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对卫兵上士示意:“把他带到隔壁房间去,交给门外的尹副官,让他审讯。”
“Yes, Colonel.” 卫兵上士应声,毫不费力地将几乎瘫软如泥的张姓商人架起,拖了出去。在关上门之前,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端坐在审讯桌后的中国女上校。这位长官的手段真是让人不寒而栗——仅仅是不让人睡觉,竟然就能把人折磨到这种地步,其效果几乎不亚于他见过的某些刑讯。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种方法的?卫兵上士的心中充满了敬畏,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