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从谢渊和柳东林的喜讯传开后说起。
陈柏石对自己教出来的学生绝对自信,得知他俩的名次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讶,而是觉得本就该如此。若他们俩没考上,那他才要去闹一场呢。
可没想到,今年太康的学子水平差成这样,一个县几千人精挑细选出来六十个,最后只有三个考上了。
除了谢渊和柳东林两人,另外一个也不是县令家塾的人,他们今年有二十几人前去赴考,全都落榜了。
正因谢渊和柳东林年纪轻轻且同出一间书院,此事才格外惹人瞩目。
如今不仅是外边私塾里的,就连每年在县令家塾交了大笔学费的学生们,全都盯着城外东源山蠢蠢欲动。
原本受人追捧,趋之若鹜的县令家塾开始人心躁动。那群跋扈的乡绅富户子弟本来是被家塾前头一根萝卜吊着,期待着自己在这里会比外面那群乌合之众改换门庭多了份希望。
谁料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东源书院,只收了三个学生,一下场就考上了两个。
而家塾学生们随后一想自己在这苦读多年,家中每年还要交上去一大笔钱财,本以为这里已是顶级配置的公子哥儿们心里不平衡了,但他们绝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对这些先生产生了质疑。
如今课堂上事态频发,本就高傲的先生哪里能忍受这些膏粱子弟的挑衅,好几个都直接甩手不干了。
而学生们本性一暴露就如脱缰野马,越发嚣张。从前他们是没有选择,如今外边还有更好的去处,那还怕他个鸟,只是家中与官府牵扯太深,不好将这心思摆在明面上,他们只好对先生发作。
于是近日闹事的学生越发多了,负责书塾事宜的管家压不住,只好去找县令救场。
太康县县令崔卯出身柏岭崔氏,今年是他在任的第十五年。
在他的治理下,太康县虽说不上蒸蒸日上,但整体还是平稳的。比起家中子弟和同僚们节节高升,他更喜欢偏安一隅,在这繁华县城里做个轻松县官。
也多亏他背靠大树好乘凉,多年来才能将太康县这块肥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崔卯对底层小民的三瓜两枣并无兴趣,也深知他们有口饭吃便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而他只需多维护下自己外头的形象,再将这里的乡绅富户都拿捏在手心里,太康县就会一直是他的囊中之物。
科考是放开了门第限制,可这些人竟天真地以为就此能改换门庭了。崔卯当初不过心血来潮给自己儿子办了个家塾开蒙,谁知传到外边就变成了名师荟萃之地,甚至还有大把富户捧着钱要来上学的。
崔卯笑而不语。
他什么也不用做,就有源源不断的钱财入袋,真是不知京里那群人争着往上爬做什么,他在这儿不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管家匆匆来报时,崔卯正在自家池塘边喂鱼,他一身家常衣裳,身边还站着个服侍的美妾,好不肆意快哉。
听完管家的消息,崔卯面上还很平静,只是眼中泛起了冷意。小妾见状忙接过他的鱼食碗,又递上湿帕,等崔卯擦拭完毕后便带着下人匆匆退下了。
池塘凉亭中只剩崔卯与管家二人,他喝了口茶,眉头却拧起来:“那谢集英的儿子不是也在咱家里上学吗?怎么成东源山的人了?”
家塾的事情他平日也不怎么管,若不是谢家在太康县里是大户,崔卯甚至都懒得去记这些人谁是谁。
管家回道:“回大人,在咱们家读书的是谢朝,不过那谢渊原来确实是谢举人的儿子,可前几年就过继给他四叔家了,这四房是庶出,没什么出息,并不得谢家看重。”
崔卯沉了脸色,转头去看水中游走的鱼群。
今年院试他早得了消息,朝廷特从汴京派了人到各地州府监考,家里来信嘱咐他莫要动什么手脚,免得被抓到把柄。
崔卯虽偶尔照顾关系户,但整体仍以才学取士,他大费周章请来的人也是有点本事的,家塾的教学水准远胜民间私塾。
虽说靠着这间书塾他赚了不少钱,可这钱还不至于多到让他冒着丢官的风险。
崔卯往日批卷的占比也没掺多少水分,在他这里上学的学生能接触到他崔氏一族的藏书,享受着他请来的名师授课,若还学不出什么来,那不正是天生的废物,没救了?
今年崔卯批卷,本想着结果应该也大差不差,也没看这些人什么家世背景,按阅卷的结果定了名次。
起初收到府城的公文他粗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谢家竟真有几分运道,说不定再过不久自己又能得一大笔孝敬,他便懒得理了。
至于底下人欢天喜地打着县衙旗号去给谢家报喜的事,崔卯哪里会关心这种小事。
结果现在阴差阳错闹出这事来自砸招牌,这让崔卯十分不爽。
他让人带了金银去东源山招揽,本想将那书院的先生挖过来,谁知陈柏石硬气得很,将人大骂一通后直接赶走了。
崔卯怒极反笑,又听人回来说那书院建得倒气派,想想家中如今老的小的,地方也有些挤了,不如将家塾迁到那书院去,腾了地方,也省得吵闹。
他起了吞并书院的心思,派了幕僚前去游说,能用钱解决的事,崔卯向来不会留人话柄。
可那书院山长的牛脾气又犟又臭,幕僚好话说尽,威逼利诱,几番折腾下来也不见他们松口,也不知到底是真不怕死,还是真有后台。
崔卯听了幕僚的回话也有些迟疑,他虽贪财,但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如今朝中局势变化莫测,家里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他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可他却想不出附近有什么陈家。
“大人,据说这两人是从外边来的,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幕僚弓着腰,略思忖后又向天指了指手道:“莫不是那个陈家......”
崔卯语调中混着难以置信的荒唐:“你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陈家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幕僚向来谨慎,早年游历四方,颇有些见识。虽然那人不修边幅,可通身的气派却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他下山后越想越觉得不对,那人高马大,身手不凡的院卫,很像世家大族家中养的私兵。再联想到二人的姓氏,幕僚赶紧将自己所知的陈姓全都想了一遍。
只是近的没想出来,倒是思绪飘得越远心中越忐忑,但同时又对自己的怀疑感到荒谬。
“年代久远,大人忘了也正常。不过以前在京里时,小人曾听说过陈家有位公子,虽才情出众,但性情古怪,并不做官,而是喜欢常年在外游历。虽近年来已少有人能见到他,可早年他与太傅大人为国子监同窗,还有过‘文曲双魁’的美名。若是这位,一次教出来两个秀才,确实有可能。”
崔卯还是不解:“这人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过把先生的瘾?”
他细想了下,心中骤然一惊:“别是陈家那头要有什么动作吧......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
本朝建立时,为削弱世家手中权利,太祖皇帝取消了科举的门第限制。可他们又岂甘心将手中权利分割出去,不过那时碍于太祖皇帝的雷霆手段,众人明面上都不敢吭声。
随着太祖皇帝逝去,正值青年的新皇继位,然而他却在壮志雄心时突然病逝,只留下一个年幼的皇子。此后幼帝便只能由宰相陈仁甫,枢密史兼太子太傅孙鹤林等执政大臣,还有太后与其他皇室宗亲,一同辅佐幼主。
多年过去,曾经的幼帝也已经亲政。陈氏不仅有辅佐之功,更是簪缨世族,枝叶硕茂,他们子弟遍布官场,任谁提起陈氏一族都有几分忌惮。
也正因为如此,世家如今以陈氏一族为首,在这十几年中侥幸得到喘息,如今私下已达成了以维护世家利益的默契,对科考的人数录取占比严格把控,无权无势的寒门想要走到权力中心,简直难如登天。
可自皇帝亲政后,枢密使孙鹤林突然跟世家们打起了擂台,不仅着手清理了一批朝臣,更是由此来加大了对寒门学子的扶持。近几年朝中出现了不少新面孔,众人哪里不知这是陛下的意思,可有陈家稳坐高堂,大家表面上附和,私下里怎么做还是照旧。
陈家的人若突然出现在这里办什么书院,崔卯不禁担心起朝中局势,莫不是陈氏也开始向陛下低头了?
幕僚也想过这一可能,不过很快被他否决,如今党派之争已起,绝不可能这样轻易便有了结果。
“大人不必惊慌,小人听说过这位的事迹,他最是狂傲不羁的性子,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让陈家十分头疼。说不定这回他又惹了什么麻烦,才来这儿躲着,不然身边怎会只带了个护卫?再者,他这几年收学生极为苛刻,并没有广收门徒的迹象,想必此行又是心血来潮。小人这些日子多有冒犯,也不见他们自报家门,想必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虽然如此,咱们还是少去招惹,这位据说很得陈家看重,否则他一句话放出去,家里在朝中可就不好过了。”
话到最后,崔卯已对幕僚的猜测信了九分,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就是因为识时务,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
不过崔卯虽然放弃谋取东源书院,可他家塾这堆麻烦还没解决。好在他不缺钱,又深知文人傲骨再怎么硬,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会跟钱过不去,找几个老师还是容易的。
而且幕僚深知,东源书院若真是陈家那位开的,就更不用担心家里生源流失了,那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事情虽然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可花了一大笔钱的崔卯心里不舒服,又把目光投向了城中的富户。他把这回的事都算在了谢家头上,于是隔日晚,县令家的请帖便送到了谢集英手里。
此为后话,而谢渊和杨桃二人当日撞见陈力与人发生争执后,又从李小果口中得知县令竟有意将他的家塾迁到书院来,不知后续走向的杨桃听完反应最大,脸都气得通红。
她紧握双拳咬牙切齿,也不管什么以下犯上将人大骂了一通,一副若此事成真,她就要跟他们拼了的模样。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身为一县父母官,竟这样无耻,往日竟是咱们错看了他!”
杨桃虽然没见过县令,可也从百姓口中听过他名声还不错。虽然不是那种为民鞠躬尽瘁,无比清正廉洁的绝世好官,但该做的他都会做,也从不折腾底层小民。
这与他如今威逼利诱,试图强占书院的形象完全不符。而且杨桃好不容易出来了,她赚钱的大计又可以开始了,要是书院变了样,那她以后还怎么赚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杨桃又怒又慌,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谢渊在旁边默不作声,等她发泄一通后,给人倒了杯温水安抚几句,才开始向陈柏石询问应对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