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自己一直以来在做的事，让她的内心感到很自责，可是与此同时，她又感觉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尽管很痛苦，可她好像终于将自己的表皮剖开，展示给他们看了。不管他们是如何理解的，他们总算是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自己在经历着什么了。

她不孤单了。

那么，今天或许是个好日子。

她想通了这一点，抬起头看向五条悟，表情平静，可是眼里有光闪过。

五条悟知道，她的意思是——她很高兴。

他咧开嘴。“百穗！这么难得的事情，你应该再开心些才对吧？最起码也要露出一个笑容才不会辜负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吧？”

是啊，今天是多么难得的一天啊。

听了五条悟的话，她忍不住扬起嘴角。

松开与他相牵的手，她向前欢快地跳了两步，然后把眼前的一颗小小的、可怜的石子一下踢飞，裙摆和发丝被风刮得飞起来。

她继续向前走着，小跳一下，走上路边高起来的窄台，双手举平在两侧保持平衡，在窄台上灵巧地向前走着，像一只高傲的猫。

该做些什么好呢？

看着五条悟吗？与五条悟聊天吗？与五条悟手牵手散步吗？与五条悟一起去读书吗？

这些都很好。不过，她思索着，思索着，最后背着手，回头望向五条悟，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花一样绽放着。

“悟，我们一起去海边吧。”

她最喜欢大海了。

今天的天气很差劲。狂风大作，一会儿还会下雨。但是不管对五条悟来说，还是对百穗来说，今天都是个好天气。

五条悟朝百穗伸出手。“好啊，一起去吧。”

等他们到海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像晚上一样暗了。

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乌云密布，冷风像刀子一样朝他们刮过来，豆大的雨滴被风吹得斜着朝他们的身上刺去，周围四处都是哗啦啦的响声。

五条悟牵着她的手，无下限之内依旧是平和又温暖的，大雨落到他们的身上又全都弹开，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境，让百穗忍不住露出微笑。

百穗笑了一下，把手松开，向前走出两步，瞬间全身就被淋湿了。

于是她顺手把发绳薅下来，甩甩自己的头发，又飞快地把鞋袜都脱掉，赤脚踩在沙滩上，往大海的方向走过去。

“悟！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来海边的时候吗！”在狂风暴雨中，百穗回过头望着他，一边继续往大海的方向倒退，一边努力地在雨中大喊。

雨水不断地从她身上流下来，就像小溪流过青翠的山坡，并不让她显得沉重，反而更加轻盈。

“记得。”那是百穗和他约好，要将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他的时候。

一个晴朗的夜晚，他带她去了海边。

百穗终于走到了可以接触到海水的地方。

“我！履行约定了！！”百穗脚踩在水里，面朝大海，双手捂成喇叭的形状，用尽全力地大喊。

然后她回头看向已经站在她身边的五条悟，有些愧疚地笑着大声说，“不过迟了很久，真是对不起。谢谢你还在等我。”

谢谢你自己拯救了自己。

“没关系。”五条悟在她身边站定，笑着摇摇头。

因为是你，所以没关系。

“……”百穗没有说话。

眼前的大海变成了灰蓝色，看起来很厚重，在暴风雨中，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巨大的力量冲上沙滩，又渐渐地变成一个无力的孩子扑上她的脚腕。

上一次，她还有些排斥海洋，因为五条悟说，她的灵魂像一片大海。

但是现在她释然了。

她很感激，世界慷慨地给了她一个如此丰厚的灵魂，让她能够一次又一次地从危险中活下来，能够走到这一步，能够与他们敞开心扉。

即使这需要付出许多，她依旧很感激。

“我还是把你们拉下了地狱……”百穗轻轻地说。她的声音转眼就被风雨卷走了，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

“你觉得这个谜底怎么样？还满意吗？”百穗在他身边大声说。

他一直在追求的谜底，一个被百穗藏在心里的地狱，终于，在今天被百穗打开了。

“超——有趣！比我预想的还要有趣的多！百穗！你很厉害！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五条悟还在无下限之中，朝她大声说。

五条悟的夸奖让百穗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她的真心，然而也十分的苦涩，眼泪从她的眼眶滴落，瞬间与雨水混合在了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又朝着海的方向走了两步，海水没过了她的小腿。

风雨混合着打在她的身上，很凉，和海水一起把她身上的热量全都卷走，但并不令她痛苦，反而令她感到安心。

这是海。地球上唯一的一片海，所有人都只能在这同一片海中。

这是雨。它可能从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来，比如——她的家乡。

这是风，风会吹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人的怀中，使他们有了一个拥抱。

她不孤单。

“五——条——悟！”百穗朝他大喊。

“怎——么——了！”五条悟也朝他喊回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百穗喊道。

“我才不要这句话！”

百穗思考了一下。“谢——谢——你！”

“再换一句！”五条悟笑着喊。

百穗看着他站在海滩上，干燥、温暖而体面，就像他一直以来一样。

不论是雨水还是海水都无法接近他，只能从他身边绕过，带不走他的任何东西。

她的心一动，从海水里拔腿走回去，朝五条悟温暖的手伸出自己湿凉的手，嘴角更加上扬。

五条悟笑着与这只俏皮的恶魔牵手。

她抓住那只手，拉着他转身朝大海里走去。

一步，一步，又一步，她迈进海里，沉默地拉着身后的人往前走了好几步，回头一看，五条悟终于如她所愿地解开了无下限。

他的白发被打湿了，和她一样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衬衣也湿透了，贴在他身上，微微透出里面的深色内衬。

雨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流过额头，鼻梁，人中，下巴，流进他的颈窝。

终于，她的神明被她蛊惑着褪下神的外壳，成为了一个如她一般的凡人，和她一起走进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地狱中。

在这个乌云压顶的天气里，只有他的眼睛还是透亮透亮的湛蓝色，这种蓝色好像从来不会被任何东西污染，会一直绽放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成为整个星球上最后也是最初的颜色。

五条悟用这双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好像还站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

她笑起来，继续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前走。

她义无反顾，他毫无怨言，两个人手牵着手，在这片黑灰色的泥浆中向世界的中心行进着。

海水漫过她的大腿，漫过她的腰，又漫过她的胸口。

她停了下来。

此刻，他们两个人不再是罪大恶极的诅咒师和拯救世界的最强，而只是两颗被投入大海的小石子，一颗是黑色的，一颗是白色的，渺小得令人难以分辨。

暴风雨在他们的身边怒吼着，他们的身体被大海吞没了，然而他们的心却是平静的。

往后的日子，每一天都会是这样的天气，每一天的世界都会将他们吃个干净。

往前的日子，哪怕再悔恨、再无奈，再怎么无助地哭泣，也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只有这一刻，只有眼前的这一刻，他们真实地在一起，真实地相爱着，真实地活着。

百穗张开胳膊，走进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相拥。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以急促的频率跳动着。

海水成为了第三个人，将他们两个拥抱在一起。它没有心脏，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浪，将他们冲得有些站不稳当。

百穗抬起头，仰视着他。

“我——爱——你！！”她用尽全力地大喊。

风雨与海浪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声音全部卷走，空气中没有传来任何除了水声和风声之外的声音。

但是她的口型是那么清晰，她的胸腔随着她的呐喊震动着，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五条悟感觉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颤。

她爱他。

他会用他的灵魂记住的。

百穗仰着头，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

毫无迟疑，他吻了上去。

他是多么地感到喜悦，多么地感到幸福，多么地感到幸运，多么地感激她，还有，他是多么地爱着她，就像她爱他一样。

而她尽自己所能地回应着他。

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够将他们分开。

终于，他们结束这个吻，再次拥抱在一起。

五条悟拉着她的手，在前面为她开路，一步一步地带她回到属于人类的陆地。

雨还在不停地下。

百穗光脚踩在沙滩上，脚底粘上一层湿沙，头发因为雨水而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衣服也紧紧地贴在身上，显示出她消瘦的身躯。衣袖卷了上去，她的胳膊上一条一条的疤痕反而像一幅画。

鞋子明明脱在这里，但是海平面上升，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被大海吃掉了，真是对不起，它恐怕会闹肚子。”她有些无奈地看着空荡的沙滩，眉毛扬起来，脸上的笑容让她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要背吗？”五条悟问她。

百穗点点头，伸开胳膊，被五条悟背起来。

她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五条悟问她。

“好像……小时候妈妈背我来海边一样。”百穗低下头，把脸贴到他的背上。

虽然湿漉漉的，但是她感到很舒服。这好像一个摇篮，从前是妈妈，现在是五条悟，在他们的背上，整个世界就是安全而温暖的。

百穗不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五条悟也不再说话。

就这么回到高专，百穗难得地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悟？！”夜蛾老师看到他们两个湿漉漉的样子，惊讶地说。

“嘘——”五条悟用气声说，然后回了宿舍。

他还在想着该怎么办才好，百穗已经醒过了。

“谢谢你，悟。”百穗在他们两个湿漉漉的人踏进宿舍之前从他身上下来。

她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后用符咒把换洗衣服取回来。

“你先还是我先？”她问道。

“你先吧。”五条悟侧身让她过去。

她身体不好，他怕她感冒了。

她飞快地洗了个澡，又跑出来，钻进地毯上的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让五条悟忍不住笑。

等到五条悟也洗完澡出来，百穗已经坐在桌前，换了一身衣服。

“悟，我们处理手指和九相图的事被夜蛾老师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