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没过去,积雪落了厚厚一层,正是要化去的时候。
天色稍微黑沉一点,气温就冷的出奇。
黎樑短翘的发丝被凛冽的风吹得向后倒,鼻尖通红,唇瓣通红,眼睛瞳孔却晶亮得像是刚从水里泡出来特意濯洗过,特别干净而充满明快的希望。
他在现世的年龄确实也才刚满十八,正是对未来充满无尽期待与憧憬,前途一片大好的日子。
“师兄。”
黎樑坐在从地上冒出头的巨大藤蔓上,探出一只手,小狗似的讨好扯住随陟否宽大的袖摆。
“你来救我啦?”黎樑想要摆的可怜点,嘴角还没来得及压下去,就先翘起来,嘿嘿的偷笑,嘴角边是还没擦干净的馒头碎屑。
现下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黎樑有些估不好时间。随陟否来找他前吴语刚走。他又不知从哪特意给黎樑偷了两个馒头,夹着叠小菜,做贼一般在门外同黎樑偷偷摸摸招手,招呼他去吃饭。
黎樑同他说的话他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整个七宝镇最安全的地方,合该就是林府内了。
黎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归根究底,他其实不太相信剧情一说,也从没想过要按着剧情去做,只是心底隐隐有一些焦虑。
可现在这焦虑完全没了。
大师兄来了。
黎樑攥紧随陟否的袖摆,哇一下把自己埋进对方宽大的衣袍中。
大师兄从房间里把他救出来,师兄俩抄了一条小路,眼下正往七宝镇外走。
出行道具是一条神奇的藤蔓,非常巨大,昂着前枝,剩下半截则在地上如同一条青绿色巨蟒一般扭动前进。
两人就坐在这条巨蟒的头顶。
黎樑趁着抱住随陟否衣袍的功夫,偷偷把冻出来的鼻涕抹到大师兄洁白的法衣上。
白色的衣服上登时暗下去一块,黎樑又心虚地抹了一下。
他额头烫的很,浑身像是在火里烧,喉咙也又干又涩,大概是因为这几天的奔波和害怕猝不及防感冒了。
随陟否没看不出来他的不适,也没发现自己被蹭上鼻涕的衣服,从黎樑手里把自己的衣服解救出来,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堆蘑菇和炊具,原地开始做饭。
真.仙法做饭。
他随意掐了几个指诀,原本倒在地上的蘑菇站起来排队,不拥挤不踩踏,挨个下了油锅。另一边在煮饭,大颗饱满的米粒在空中展开,像是刚织出的新布,滑进随陟否唤出的水球中翻滚清洗,最后准确落去锅灶中。
“你怎么来这了?见到谁了?谁困的你?”
“师兄,我来除妖啊,是入门试炼。我找到了!那个妖!被叶渡与抱在怀里,我听见他叫他玉榕!我打不过他们,他们就把我关起来要我签契书,雇佣童工啊师兄!!!你要为我讨回公道啊师兄!!”一套说辞行云流水地从黎樑嘴巴里流出来,他一点也没有多思考,大大的眼睛以及全部的心思已经全部汇聚在了开始爆出香味的锅灶上。
随陟否听见“玉榕”两字,动作一顿,表情复杂看了眼林府的方向,叹息一般又看了一眼黎樑。
他俩速度快,早已出了七宝镇镇中林家的范围,此刻已经在七宝镇的外层,也就是凡人区了。而镇中在此刻却忽然喧闹起来,空气中送渡来一丝甜腥气味。
黎樑的头更痛了,他若有所感望了一眼镇中方向。天还没黑透,林府竟然就点起了灯,而凡人区还是黑沉沉的,此时镇中就是一盏巨大的油灯,灯芯汲着灯油,灯苗在寒风中摇曳。
和灯苗一起出现的,似乎并不只有气味。
还有声音。
惊恐的声音。
在喊老虎,惊慌失措着向外跑,却不小心撞上了结界,顿时变成一坨焦肉,被老虎狞笑着三两下吞吃下腹。
黎樑魔怔一般看着那盏油灯。
灯苗还在闪烁。
眼睛眨也不眨,眼泪无意识从眼眶滑落。
他看见硕大的老虎变成人形,告诉众人这一切另有祸首。
他看见众人陷入癫狂,开始互相残杀。有些胖乎乎的厨子着急阻拦,反被顺手杀掉,倒在地上,一枚白胖的馒头从他衣襟里滑落,沾了满地的灰。
“师兄。”黎樑扯住随陟否衣角,“你看见了吗?”
他眼中倒映的仍然只是那个他已经远离,早已看不清楚的镇中,但他确实好像能看见更清楚的,正在镇中上演的事情。
满地的血,满地的人。
“师兄…师兄…师兄。”
黎樑脑子是空的,只会无意识一遍又一遍喊师兄,攥紧了随陟否衣角朝他脚边靠,想躲在随陟否身后逃避地闭起眼,又无法自控地盯紧镇中,止不住地流眼泪。
“活祭,开始了。”
随陟否按住黎樑的头顶,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古怪,但还是蹲下身用袖口帮黎樑擦干净哭出来的鼻涕。
相当大的一个鼻涕泡。
有那么一秒竟然夺取了他对黎樑双眼的注意力。
那双火红色的双眼,眼中一圈金环闪耀发光,像是两颗正在燃烧的太阳。
“我们得抓紧走了。等阵法完成,我们就不好脱身了。”
“为什么要走?”
黎樑扭过头看向随陟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泪珠挂在下睫毛上颤抖着落下。
“宗门不是让我来除妖,妖还没除,我就要走了吗?”
漆黑的冬夜变成漆黑的巨兽,黎樑就坐在巨兽大张的嘴巴中,仰着头安安静静地流泪,安安静静地询问。
“师兄,你救不了他们吗?”
随陟否心口一震。
“活祭是什么?”黎樑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天真,他像是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是穿越了,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从未涉及过的陌生世界。
这个世界里,人命是很轻贱的东西。
“你见到二黄了吗?就是掌门给我的那只鸟。我让张放鹤带着它去找你,师兄,你是被二黄叫来救我的吗?”
“什么?”随陟否也愣住了,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转回身不再看黎樑的表情,转而加快了掐指诀的速度,藤蔓开始加速。
“我只是元婴,这活祭阵法林家一定有人出手,看这威压,非得化神后期出手才能勘破。”
所以他们得走。
“别管除妖了,二黄……我看见二黄了,它叫我来救你。”
所以他们先走,先离开阵法处才能有活路。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陟否以为黎樑还在哭。
爱哭的小师弟。
懦弱的小师弟。
无能的小师弟。
随陟否根本不是为了黎樑而来,他是为了玉榕。
他要在这里亲手杀死玉榕,哪怕要与玉榕拼个鱼死网破。
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悍不畏死的大师兄,在浸满仇敌恶臭气味的宅院内,捡到了多日未见的小师弟。
灰扑扑的小师弟脸上蹭满灰尘,肚子还在发出饥饿的呜鸣。
愤怒,可怜,厌恶,茫然一齐涌上心头。
他有一刻甚至想先手刃了黎樑,再去寻玉榕做个决断。
倘若他不管他,黎樑就要死在叶渡与或是其他什么人手里。既然如此,能死在熟人手里,师弟也该感到快慰。
随陟否原是这么想的。
但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随陟否闭上眼如同悬浮的幽灵,“我们走吧。”
他朝黎樑伸出手。
随陟否又一次做了逃兵。
爱哭的小师弟。
懦弱的小师弟。
无能的小师弟。
可……也是他的小师弟。
明明不食五谷,随陟否还是在储物戒中备上炊具食材,明明有千万次机会杀死黎樑,他却只是在远处遥遥看着。
黎樑并不知道的是,在天门山教导他的,除了抓耳挠腮,毫无办法的瞿聿言,还有遥遥观望,写下教学心得与最新菜谱的随陟否。
随陟否不敢回头看黎樑流泪的双眼,就只是一个劲的加速藤蔓。
终于要冲出七宝镇,他心下一松,陡然发现藤蔓也一松。
随陟否:?
回头看见黎樑如同乘坐滑梯一般从藤蔓上溜下去,随陟否脸上的表情都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以至于显得有点呆。
黎樑的眼睛还是金红色的,是这黑夜里唯一的亮色。冲他扯出一个搞怪的鬼脸后,黎樑落在地上冲随陟否竖起一个大大的中指,“师兄,你骗我。”
说完不等继续观察随陟否表情,黎樑扭回头就向镇中跑,期间太着急,左脚拌右脚,平地摔落在厚厚的雪层上,龇牙咧嘴抹干净满脸雪,又继续赶路。
雪白的法衣在夜色中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褐棕色的脑袋显得分外显眼。
最起码随陟否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颗毛绒栗子头弹跳着往前走,偶尔也滚一下。
走路都走不利索,他救谁?
随陟否嗤笑,正要上前把黎樑捞回来,却见一边的树丛中钻出一只同样狼狈的小鸟团子。
是二黄。
黎樑大喜过望,一把抱住棕头鸦雀,对着它头顶猛亲,“二黄,二黄。张放鹤呢?他现在还活着吗?”
二黄啾啾几声,轻啄几下黎樑手心,再飞到黎樑后脖颈处,叼着黎樑衣服边带着黎樑飞起来。
二黄黑色豆豆眼瞥一眼随陟否,冷淡中带着点催促,铺天盖地的威压向随陟否倒来,他有一瞬间几乎喘不上来气。
“这是黎樑的试炼。”
神识里一道亘古绵长的声音如此说道。
随陟否瞳孔猛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二黄。
是掌门,掌门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