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如此说,但临风是不可能想去挑粪的。
而碍于仙门,明熹本来也没有想让她去挑粪,不然何之惕下一瞬就可能冲进巫门,把粪桶扣她脑袋上。
最终,临风还是默默地跟在明熹身后,走进了小荷堂的内院。
明熹绕过半个院子,找到小荷堂管事的于皖,寒暄了一声:
“于师姐,在放饭吗?”
“明师妹?你来得正好!”于皖一头大汗地直起身,“忙都忙不过来了,后厨里还煮着汤呢,这儿放饭都没人管了。”
“可不是正好吗?我料到师姐这儿缺人,这不,特地把劳力给你带来了。”
明熹接过两柄大勺,看也不看地把其中一柄往身旁递,却半天没等到人接。
临风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抿嘴瞧着满院的吱哇乱叫的小孩儿。
“……”
明熹:“临风?过来帮忙分饭。”
于皖擦了擦汗:“那行,这边就麻烦你们了——多谢啊,你们真是帮了大忙了。”
“无妨无妨,”明熹转头问于皖,“这里只需要两个人就好了吧?行,你忙,这儿有我们……临风?”
三催四请之后,临风终于慢吞吞地站到了明熹旁边,接过了一只大勺:
“做什么?”
“分饭。让我看看这群小崽子今天吃什么……”
明熹揭开木桶盖,热腾的蒸汽倾泻而出,带着面食特有的气味,以及一股清淡的醋与酱的调味香。
临风也揭开了她面前的那个大木桶,却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然后表情艰难地辨认了一下:
“这是不是——送错了?”
凭她有限的经验,临风觉得这两桶糊糊的东西看上去,不像摆在桌上的饭,倒像是……
该送去猪圈,倒在食槽里的泔水。
“没送错啊,”明熹并没有意识到她说“送错”的背后之意,“两桶,一桶没加辣油,一桶加了一点,是给小荷堂的没错。”
说罢就招呼两队小孩儿:“辣的排这个姐姐面前,不辣的排我这儿,不要挤,都有份。”
临风默默闭上嘴,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并对第一个端着碗领饭的小孩儿,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
间隙,临风终于忍不住问:
“所以这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疙瘩汤啊——慢些,小心烫。”明熹一边嘱咐小孩儿,接过下一个小孩儿的碗,一边抽空瞄了临风一眼,“够了——哎!你少装点,一人一勺,吃完再来,你盛多了他们要洒!”
话音一落,刚从临风那儿领完饭的小孩走到一半,眼看离长桌还有几步,手臂突然一缩——
陶碗“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炸开了一朵五颜六色的“疙瘩汤花”。
小孩呆若木鸡地看了片刻。
然后仰头,张开血盆大口,“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明熹:“……”
“又怎么了?”于皖听到哭声,在后厨里崩溃地喊,“谁哭了?快过来!来我这儿!”
小孩自顾站在原地仰天大哭,谁的话也听不到,明熹只好先放了勺子,过去把小孩牵去后厨。
再回来的时候,一堆小孩儿等得原地跳脚。
临风见她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一下——
当然,“不好意思”是明熹自己补的,真实情况不明。
明熹重新拿起大勺,忍不住叹气:
“一勺正好就是一碗的量,你多盛半勺做什么?”
“是她自己说想多要一点,我就给她了。”临风说,“她要,我给——我只是照做而已,又怎会知道她会洒,又怎么知道她会烫着手?”
此话一出,明熹手里的勺却突然无故顿了片刻。
临风余光扫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一瞬间,谁都没有说多余的话,但心照不宣地,两人似乎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
热腾腾的蒸汽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急转直下,凉得有些冻人。
一时间,周遭只剩了小孩儿说话的声音,间或夹杂着木勺木碗碰撞的温和闷声。
明熹犹疑地说:“你——”
“我没有。”
临风语气罕见地有几分强硬。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罢,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沉寂半晌后。
明熹问:“你……没有什么?”
“你又是要说什么?”临风手一松,任由大勺陷进桶里。
“哒”。
勺柄慢悠悠地靠在了木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临风定定地看向明熹:“‘你’?你要说我什么?”
明熹手中动作同样停了下来,大勺的手柄在木桶旁磕了一下,昭示着主人的分神。
“……”
直到视野里被递进了一个空碗,明熹才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并且非常罕见地,没有立即回应临风的话。
“看。你明知故问了,不是吗?”临风凉薄地勾了下嘴角,朝明熹走近半步,“你以为,我就像故意多给凡人金银一样,故意给那个小孩儿盛多半勺,就等着她摔碎了碗、被烫了手,好看她笑话?”
明熹顿了片刻,说:“我没有那么说。”
临风还站在离她极近的位置,明熹能感受到,临风还在看着她。
明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她几乎能感觉到,临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怎样的讽刺与讥笑……
或许还有愤怒,与鄙夷。
明熹心里叹气,对此无言辩驳。
临风就这么盯着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越来越久——
又或许实际只有片刻,只是这种等待在明熹的意识里非常漫长。
久到明熹已经准备好迎接临风的发作,准备好她会凭借这个理由大肆回击、对惩处内容讨价还价,甚至干脆要求离开巫门、返回仙境。
“姐、姐姐……”
一个微弱入蚊蝇般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打断了这场僵局。
临风负责的那个木桶前面,一个还没有桶高的小孩儿垫着脚,半个脑袋从木桶边缘冒出来,怯生生地开口: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我盛……”
在这个小孩儿的背后,已经有不少的小孩儿等不及,见临风这边迟迟不动,就跑去了明熹那边。
这个矮小的孩子已经在木桶后等了许久,大约是性子内敛,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把话说完,又迅速缩回了木桶后。
明熹停下了动作,正犹豫着要不要抬头,却发觉身侧的凝视感撤去了。
“……谢、谢谢姐姐。”
直到又听见一句很轻的道谢,明熹才回过神来。
临风已经重新站在了木桶后,给刚才那个小孩儿分好了饭,又接过了下一个小孩儿的空碗。
“我也要我也要!我的我的!”
明熹这边的小孩儿见她停顿,也扯着嗓子催她。
“……”
就这样,明熹于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后院里,疙瘩汤的分发终于恢复了正常。
直到两桶疙瘩汤见底,两人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再没出现过之前的停滞和意外。
后厨里呯呯砰砰地冒着热气,终于,在小孩儿们吃疙瘩汤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于皖又搬出来一大摞蒸笼。
“我猜是窝头!”
一个小孩率先喊道。
紧跟着,小半数孩子都端着碗跑去抢着排队。
蒸笼盖子被揭开后,熟悉的窝头清香顿时挤了满院。
于皖隔着小孩群喊道:“明师妹,这些还是麻烦你们帮着分一下啊!”
明熹应了,转头去看临风,却突然发觉后者脸色异常难看。
她刚要转身问她,却见临风飞快后退两步,背对着她,扶着土墙开始干呕。
“临风!”明熹一惊,快速走到她身边,扶上她的手,“怎么了?”
临风面色苍白,一时顾不上回答她。
她撑在墙上的手因为用力而发白,因为胃中的的翻涌,牵连着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明熹忙揽着她的腰,让她大半力道靠在自己身上,帮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
临风呕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额头上的触碰,表情有些空白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惶然无措的脸。
明熹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么张皇惊惧,她紧紧地扶着临风的肩,急剧加快的心跳隔着胸腔,传到临风的肩上,和临风体内缓和的鼓动交汇在一起,扰得临风有些心烦意乱。
“怎、怎么了?”明熹问,“有哪里不适吗?我带你去找谷瑞师姨……”
临风嘴唇一动,明熹就赶紧停下话音,安静地等着她说。
几个呼吸后,临风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窝头……”
“……啊?”
明熹一愣,没有太明白她的意思,唯一确定的是,临风这句话的意思肯定不是“想吃窝头”。
“窝头味道,”临风眨掉因为干呕而挤出的泪花,“在牢狱里连着吃了五天的窝头……现在闻着、就想吐。”
明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