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熹有事要走,便留临风一人在小荷堂。
走之前,明熹特地拉着临风,找到于皖:
“于师姐,我知道你这儿缺人手,这位就是特地给你请来的——临风,我在仙门的一个朋友,会来巫门待几天,这几日她就听你吩咐了,有什么事儿尽管让她做,别客气,她人特别好,一听说我们这儿缺人手,就自愿提出来帮忙,是吧临风?”
临风:“……”
话是如此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临风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这瞧着,也不像自愿来干活儿的呀。”明熹走后,方才痛斥明熹的面不好吃的那个大姨疑惑道。
“说是朋友,我看不是。”于皖低声和她们说,“你们听说前边儿殿上的事了吗?说是有个仙犯了事,被明熹师妹逮着了,我看,说不定就是她。”
大姨:“唉,那咱还能叫她干活吗?”
于皖:“且不说就凭她的身份,咱就得给仙门点面子,再者,瞧着她也不像是会做事的样子,就算叫她干,恐怕也干不成……算了,给她派点轻快的活儿,犯不着难为仙门的人。”
几人继续说着,渐渐去了后院,忙着招呼吃完饭的小孩儿午睡。
临风坐在前院,隔着半个院子,耳力过人地听清了她们的对话。
但她只是不紧不慢地换了只手支着,恍若未闻般盯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像是自顾自地沉浸于神游。
突然,临风感觉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似乎变得有些“拥挤”。
她微微低头,看到以自己为中心,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小屁孩。
几个小孩挤在一起,小幅度地推推搡搡。
其中有一个小孩似乎想走,一边拽朋友的手,一边嘴巴不停地低声说着什么。临风将目光转过去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她气质不善,立即把那小孩吓得闭上了嘴。
临风目光扫过面前一排局促的小孩,熟练地扬起一个微笑。
一个头发格外发黄小孩似乎受到了鼓舞,放松了警惕,开口问:“你是熹熹姐姐的朋友吗?”
临风有些意外地抬眉:“熹……熹?”
“我们看到你和熹熹师姨一起盛疙瘩汤。”一个瘦小些的小孩嗫嚅道,“你们吵架了吗?”
临风疑惑地盯着她的脸瞧,吓得后者退了半步,把身后一个高个小孩踩得“嗷”了一声。
“我记起来了。”临风说,“你是刚才那个,在饭桶前等了很久的小屁……小孩子。”
小孩嗡声道:“我有名字,我叫杜桐……”
临风:“都统?”
杜桐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疑问,就被身后小高个一搡:“你把我的脚踩脏了!”
杜桐忙说:“对不起,我给你洗……”
“所以!所以你们吵架了吗?”小黄毛全然不管身边在发生什么事情,一个箭步,两眼发光地挤到临风身边。
“没有。”临风说完,顿了一下,看到黄毛雀跃的神情,又改口道,“对,有——我和你们的——熹熹姐姐,吵架了。”
小黄毛一脸失望:“啊?”
“我就说!看我说什么?”一个小孩马上去摇黄毛的肩,“你输了!晚上的窝头要分半个给我吃!”
这时候,杜桐又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不会的!熹熹师姨人很好,她从不和别人吵架……”
小高个:“喂,我说你把我的脚踩痛了!”
“是真的。我们不仅吵架了,还打架了,现在我身上,还留着她打我的伤呢。”临风看着小杜桐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崩裂、从怀疑变得震惊,不由得舒心一笑,语气循循善诱,添油加醋道,“其实,你眼中的……熹熹师姨,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她。她还有许多你没有见过的模样,小孩子,不能太相信大人。”
小杜桐呆若木鸡。
高个对着她的耳朵大喊:“喂!我说!你把我的脚踩痛了!”
临风活像个搅泥棍,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把前院搅得一片混乱,眼看一群人争执的争执,讨债的讨债,追打成一团。
“干什么呢!”一声咆哮响彻前院,于皖气急败坏地跑来招呼,“树上的鸟儿到了中午都知道歇息,你们这群小崽子倒是还闹得欢!都给我回去歇着!最后一个离开前院的罚扫院子——”
话音未落,前院一群闹如泼猴的小孩顿时散得干干净净。
杜桐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手推了一把,让她一屁股跌坐在了门槛外的地上。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所有小孩都已经跑离了前院。
杜桐一脸呆愣地转头,看了一眼于皖,又看了一眼临风,发现空荡荡的前院此刻仅剩了他们三个,意识到自己成了要被罚扫院子的人,仰头“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于皖两手穿过小杜桐胳肢窝,一把把她提溜起来,往东侧房舍走:
“好了好了,摔了就摔了,爬起来就好。这次记得扫院子,下次当心点,没事了没事了,不哭啊……”
于皖没看到她被推的那一下。
可临风看到了。
不过,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只是煞有兴趣地支着脑袋,看着那个不知名的高个孩子伸手推搡,又看着那个高个在推搡杜桐的一瞬间,原本澄澈干净的眼里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临风自认这辈子看过的恶意不算少,但算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在周围人脸上看到这样赤/裸的恶意了。
不过,没有见到,不代表没有。
没有见到,是因为年岁渐长,人们都学会了如何用假意遮掩真情;这样鲜明的恶,反而在纯净无暇的孩子身上,才更能显露。
真是久违了。
临风凉薄地提了提嘴角,纹丝不动地坐在前院的长桌处,目送于皖拎着杜桐离开。
午后的风吹动了巫门内茂密生长的树丛枝叶,静谧中的“沙沙”声格外让人平心静气,带着临风的思绪飘去了远方。
“那个……临风?”
一个犹疑的声音,将临风唤了回来。
临风轻飘飘地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于皖,怔愣的同时,肩背有些不自在地紧绷,谨慎地闭紧了嘴,没有出声。
于皖清了清嗓,只好先开口说:“嗯,是这样,听明熹师妹说,你是来帮忙的?那午后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说罢,对方就停了下来。
临风眼神往旁边移了一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索性决定保持沉默,接着听下去。
“呃……”于皖摸了摸后脖颈,“你要不要先去偏房休息一下?去歇会儿吧,这儿越来越晒了,离他们起来还有好一阵。”
临风缓缓地“嗯”了一声:“不必了,我就坐在这里。”
“就、就坐这里?”于皖点头道,“哦,好,好的……”
……
于是,等明熹再回到小荷堂的时候,被于皖一把拉到墙角,后者脸色鬼鬼祟祟,是一副要和她蛐蛐的架势。
果然,于皖面露难色,小心地问道:“明师妹,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位临风,她真是自愿来帮忙的吗?”
明熹第一反应是:“什么?怎么了?她是把哪个孩子的屁股打肿了,还是把哪个孩子的头发打成了结?”
“不是不是……这都什么和什么?”于皖叹气,“就是瞧着,她像是不大爱讲话的样子,弄得我心里也比较忐忑,怕哪里开罪了她。如果她不爱在小荷堂做事,我们也不勉强,毕竟看着一群孩子,确实也累。”
明熹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她?不爱讲话?”
……不是?!
那每天口出狂言百般讥讽气她个百八十次的人是谁?
“她——”明熹编得眉毛都在用力,“她就是这种性子!咳咳不爱讲话,也不太会讲话,你看像我和她熟了就知道,她就是那个样子,并不是有什么不满。师姐你宽心,她不是那种人。”
于是,明熹绕了半个小荷堂,终于循着声音,在小荷堂后面的田地里,找到了坐在小木凳上的临风。
临风似乎远远地就看到了她,她刚走近,临风就问:“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什么事情要做这么久?”
明熹:“……”
什么?
什么不爱讲话?什么不会讲话??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一瞬间,明熹竟从她那句问话里,品出了一丝清淡的埋怨。
明熹动作一顿,搬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木凳,在临风身侧坐下,解释道:“只要不外出,我还是有很多事要做的,我刚刚是去前院,查外出门生的‘点卯’了。”
临风:“点卯?”
明熹:“巫门门规——门生外出,必须定期给师门回信,若是超过一定期限还没回信,就会由师母上报,然后门里派人去寻。”
“你去查?”临风瞥了她一眼,“你收徒了?”
明熹:“那倒还没有。我是去帮一个师姐查,查的是师姐的徒。”
临风又瞥了她一眼,说:“你还没收徒?”
明熹:“……”
明熹默默地双手把小木凳摆正了一点:“你是怎么做到把两句截然相反的话说得如出一辙得讽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