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明熹前脚刚给同门传讯求帮忙,后脚就有些后悔了——
临风那句“想吃牛肉”,其实并不见得是真的想吃。
在当时那个剑拔弩张的情境下,她说出这句话,多半只是想给她添堵。
而且现在看样子……
临风自己都忘了这件事了。
眼下牛肉被带回来,反倒还提醒了临风,指不定某人又要趁此机会,对她冷嘲热讽一番,笑话她把一句无心刁难当了真。
明熹内心无奈地长叹一声,等着临风的反应,拿着木盒盖子的手都有些僵硬。
一旁临风抬起手腕,轻轻晃了晃,让广袖从手腕上滑下去一点,伸手探进小提盒里,把那碟牛肉端了出来。
“筷子?”临风朝明熹摊开了手。
“……”
明熹侧身抽了一双,递给她。
临风夹起一片,有些挑剔地看了片刻,然后放入了口中。
“看着我做什么?”临风把一边手肘搭在小桌上,朝明熹凑近了些,“光看,自己不吃吗?”
明熹猛地后仰,后背“咚”得一声磕到了后面的书架子。
还好书架子够结实。
明熹没事人一样,自己也抽了两根木筷,夹了一片。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咚’得一声。”临风说。
明熹:“……你的耳力真不错?”
“过誉。”临风说,“毕竟还挺大声的。”
“……”
明熹见她把筷子放下了,问:“不好吃吗?”
“还成。”临风说,“不过,你竟然有银子买牛肉?”
明熹深吸气:“不是?我好歹攒了百年的碎银子,这么一小碟牛肉,不至于买不来吧?”
临风笑了两声:“要不要我也布施一点银子给你?毕竟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两声笑声的缘故,明熹敏锐地察觉,临风现在似乎心情颇佳。
且像是错觉一般——
方才临风那通话术,她分明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从前,临风说得一次比一次讽刺,一次比一次更含虚情假意,但这一次,明熹突然觉得,她话里竟有几分是当真的。
不是先前的试探和嘲讽,而是真的打算给她化点银子,让她去买肉吃。
明熹轻咳了一声:“别乱来,留着银子,之后去凡间有得用。”
“什么意思?你答应带我去了?”临风挑眉,“我知道了——如何?你的,师姨?她是不是也说了和我的一样的话?”
明熹刚要答应,想到什么,话风一转:
“不不不——怎么会呢?这不是你和我之间的约定吗?你知我知,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师姨?那她更不可能知道了,我说得对吗?”
临风笑得矜持:“你说得极是。”
“还有,”明熹稍微正色道,“既然你知我知,那咱们就悄悄的。巫门这边我会处理好你的行踪,至于你——我想,你也不愿意暴露行踪,然后被仙门捉回去吧?”
“我费尽心思留在巫门又试图下界,当然不是为了半途被抓回去。”临风抬起双手,露出两只匿气镯,“再者,这次我当真是无机可乘,你总该放心了吧?”
“但愿。”
明熹无奈道,实际觉得此人很难让她彻底放心。
……
第二日一早,明熹就按昨日商量好的打算,把临风从熟睡中摇醒了,准备收拾行囊出发。
之所以决定这么快行动,是因为无论是明熹的事,还是临风的事,都迫在眉睫。
已知仙门昨日已有动作,那么仙门以一门之力,找到那个疑似神女的家伙只会是早晚的事。
而临风想做的,就是在仙门彻底解决此事之前,跟上他们任一一方的行踪。
原本找那几个失踪的门生并不急迫,但明熹昨天得知,此事很有可能也与仙门的乌糟事有关联,所以这样一来,两人的目的竟然出奇地统一了几分。
“你不会又要步行过去吧?”
临风目光还涣散着,坐在地上的被褥间,揉着一只眼睛。
“怎么可能!”明熹四处打量着,往储物囊里丢东西,“你快起来,把桌上那小半碗粥喝了,等你穿好衣裳,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那你要怎么走,”临风慢慢地打了个哈欠,头顶的呆毛跟着晃了一下,“有钱买骡子了?”
明熹:“什么买骡子?昨日不是说好的吗,事情紧急,我们直接用法术瞬移过去,其余的,等到了邯岭以南一带再说。”
临风把眼里的打哈欠挤出来的泪花眨掉:“不是说,不喜欢在凡间用法术吗?”
明熹拒绝回答,手里拿着一沓干饼:“你吃吗?吃几个?”
“一个,”临风困倦地瞥了一眼,“——都会不吃。”
明熹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饼塞进储物囊。
……
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了邯岭南侧的一处山脚,随后走了三里路,进了这一带的一座大城。
“我那五个没了踪迹的师侄里,有两个最后一次给门里回信,地点都是禾城。所以我们先查禾城。”明熹说,“先前我们说好的——一切以找巫门门生为先,你的事,遇则办,不遇则随缘,是这样的吧?”
临风颔首:“嗯。”
明熹看了她半晌,没忍住抬手,把她头顶歪了的幕帘正了正:
“戴好了——这一带很可能遇到你们仙门人。”
“你不戴一个吗?”临风问。
“我就不了。”明熹说,“没几个仙认得我,再者,两个人都戴,反倒惹人注目。”
临风奇道:“一个人戴着,不是更奇怪吗?”
“不会,因为——”
明熹正苦恼怎么给她解释,话刚起一个头,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迎面就走来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
其中一个女子穿着不凡,带着一顶装点了绣花的幕帘,小步而慢腾腾地走着。
另一个则露着脸,穿着深色短衣,落后幕帘女子半步,扶着她的手肘。
明熹默默闭上了嘴:“……”
临风若有所悟:“……哦?”
明熹:“嗯——懂了吗?就是你想的那样。”
“原来是随从。”临风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一下,“没想到,你这么贴心。”
明熹:“你夸人能有好事吗?”
临风笑着,并不否认:“接下来要做什么?”
“在此打听消息。”明熹突然看到什么,脚步一顿,朝临风摊开手掌,“之前给你那只小储物囊呢?”
临风双手在自己腰间摸了一圈,把滑到腰带后面的储物囊拉到前面:“做什么?”
明熹把手指探入储物囊,再拿出来时,指尖多了一小块银子:
“你不是想看,该用什么法子把银子给人家吗?”
临风顿时来了精神,两眼重重一眨,把先前睡得七荤八素的糊涂劲儿一扫而空,饶有兴趣地抬了下眉梢:“哦?”
街道两边,随着日头高上,城内早市逐渐步入尾声,却仍有不少商贩顶着热意寸步不移,期望从少数贪睡才起的贵人手中,再换取今日的最后一份银两。
竹篓簸箕交错间,不少遗落的菜叶和粮食碎屑堆积在街旁,被往来的人们一踩,踏成了散着味的黑泥,沤出一股混沌的臭气。
明熹来到一个老妪面前,打招呼道:“姨,您又来卖豆了?”
老妪坐在街旁的一块石头上,面前摆着一个掀着布的破竹篓子,闻言,她眯起老眼,艰难地辨认着,挤得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沟壑:
“哎……哎,妹,来点豆不?”
临风撩起幕帘,凑到明熹耳畔:
“你自作多情了,她根本没认出你。”
明熹被那声音吹得一抖,脚没动,但把脖子伸到了最长,尽可能和罪魁祸首拉出了最远的距离:
“要!还是和上回一样,有多少,我都要了。”
老妪眨了眨眼:“都要?”
“是,都要,”明熹蹲下身,把碎银子给她,“您这儿还有啥?我都要了。”
“唉哟瞧俺这记性!是你啊妹,你一说全都要,俺不就记起来了吗?”老妪一个利落蹦跶就站了起来,抖着手把银子揣进袖口,“还卖蛋——喏,自家养的鸡下了两个,拿来卖咯。”
“好好好,我也要。”
明熹朝临风抬手,等她从储物袋里掏银子。
结果不曾想,明熹手刚抬,掌心里就被一块冰凉的东西一硌。
她侧头一看——
是一块大小适宜的银子。
“哦?什么时候我们两个竟然有默契至此了,我话都没说,你就提前把银子掏出来了。”明熹把银子给老妪,“这些您看成吗?”
老妪接过,拿在手里一掂:“哟!多了——”
“没多多少,您拿着。”明熹适时朝身后一指,“您瞧,这就是我家小姐——她一向出手阔绰,今儿个难得出门一趟,就图个爽快,您放心收。”
“哎、哎!”
老妪喜笑颜开,不等明熹把话说完,就飞速把银子往袖口一塞,动作之快,只在一眨眼的功夫,手里就已经空空如也。
明熹重新走在街上,一手拎着一袋豆子,一手托着两枚小鸡蛋,转头一看,发现临风笑得意味深长。
明熹不用问就知道她没憋好的:
“笑什么?银子就得这么给,不是要看吗?看得如何?”
临风若有其事地轻叹一声:
“我虽五谷不分,不问世事,但也知道,你方才给的第一枚银子,就足以买下这袋长势堪忧的豆子,但那老婆子却只字不提,只待你给第二枚,第二回倒是提了,但心也不诚,显然就等着你那句‘收着’,好多讨点便宜。”
明熹无奈:“人家一把年纪了,过得辛苦,这袋又瘪又小的豆子,也是人家一锄头一锄头在日头底下种出来的,由着她讨点便宜怎么了?再者,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此行,不就是为了让她占便宜吗?瞧——”
临风顺着她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
十几步开外,方才那个老妪颤颤巍巍地背起她的空竹篓,团着那块装豆的灰布,欢喜地去和旁边一个摊位的唠了两句,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汇入了来往的人群当中。
“早些卖完,早些回去。”明熹掂了掂那两枚鸡蛋,“银子让她拿到了,家也让她早归了,一举两得,岂非美谈一件?”
临风笑意不改:“明巫心怀众生,果真是可叹可赞。”
“……拿着。”明熹把两枚鸡蛋塞到她手里,“趁着今日早市还没结束,快从你的兜里拿点银子出来,能花多少花多少,后面几日忙着找人,就没工夫做这些了。”
临风低头一看,发现两枚沾满了不明黑黄污渍兼小羽绒、干草渣的小鸡蛋,已经毫无缝隙地贴上了自己洁白干净的手指与手心,不由得皱了下眉。
“……”
等她再抬眼时,明熹已经走出了十几步的距离,又站到了下一个小摊前。
在接下来半个时辰内,明熹不仅买光了五个小摊,还跑进街旁的粮油铺里,买了一大兜稻米,借了人家两个背篓。
“拎不下了,把东西装背篓里背着。”
明熹放了一个在临风脚边。
临风两只手里已经各拎了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小姐也要拎东西吗?”
明熹把两袋放进篓子里,把先前那两个鸡蛋和新买来的放一块,手里拎了三袋:
“小姐怎么就不能拎了?你这位小姐素来仁善,体谅鄙人这种做粗活的随从,所以特地帮我分担了一些,有什么问题?”
临风把手里四袋东西往上提了一下,准备走。
“篓子!”明熹说,“篓子还在那儿!放两袋进去背着,这样就不用拎这么多了。”
临风把左手两袋洋芋往篓子里一放,反手拎着就走。
明熹:“不背?”
背什么?
把这个摸一把就将手都染黑的脏篓子,垫在她干干净净的衣物上?
“不背。”临风坚定道。
明熹:“……随你。”
“不过,”临风停下,喘了口气,继续拎着走,“你买这么多,打算扔哪儿去?”
明熹:“自然有其去处,不能浪费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