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钟声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把它当回事。
仙门——不止是仙门。
俗世,乃至法界,五门都已经安稳太久了。
百年来出生的后辈们几乎没有实战的经历,甚至十有八九的门生们至今没有见过在打斗中流出的鲜血。
法界的一切都随着光阴而平稳地流淌着,人们长久注视着清澈稀疏的山涧,并不会相信这条抬脚就能跨过的溪流,会猛然涨成吞噬山林的洪水猛兽。
“神女不必惊慌。”侍卫在门外说,“有人入侵仙境东侧,触发警钟,现下已经有人前去查看。神女殿下,神女殿下?”
临风根本就没有惊慌。
她被钟声吵醒,手背搭上眼睛,挪了挪身体,背对门的方向。
“神女殿下?”侍卫没得到回应——显然,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她不由得有些不耐烦,“神女殿下!我需要确认你此时是否在殿内,你在的话最好应一声,否则就别怪我用法术一探了!”
“探吧探吧。”临风睡意模糊,声音也含糊不清,压根就没考虑门外听不听得见,“谁叫我一向宽容大度,兼有仁爱和睦之美德呢?”
门口侍卫嘟嘟囔囔了一阵,临风感受到法力飘过一圈,就知道对方用法术探过了。
门外恢复了安静。
临风扯了把歪了的被子,继续睡了过去。
四个月前,她和明熹本来打算悄悄去查看一下顾渟的状况——只是看一下,必然神不知鬼不觉。
谁曾想,她们晚了一步。
顾渟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弄走了,且仙门比他们还晚察觉这一点,警钟响起后,眼看就要把她俩抓个现行。
情急之下,临风没多想,心下第一想法就是“不能让明熹被发现”,于是手比脑子快,拍了一张瞬移符在明熹身上,把人送走了。
拍完她才来得及细想——
那符是送到哪儿去了来着?
事发突然,那张符不是提前定制的,而是临时心下起意拍的,希望没有把明熹拍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
这一回,明熹就没有再来见她了。
不来……
也好。
一则没有必要,二则……
截至目前,临风身上已经背了至少两年的禁闭,属实是不想再加了。
而且从明熹的角度,也最好不要来仙门。
左右无事,她也没有必要再来趟这个险。
于是这三个多月里,临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此刻也在睡觉。
只是……灵敏的听觉告诉她,好像哪里不太对。
门口侍卫长安静了,但仙境另一侧的喧闹,却好像暂时没有平复的意思。
临风随手扯了件外裳,走到门口叩门。
“咚、咚。”
神女殿外,侍卫长正聚精会神地遥遥关注着东边的事情,骤然听到里面的叩门声,不由得一激灵:“神女,何事?”
“怎么这么吵?”临风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不能安静些吗?”
“……神女忍耐一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侍卫长理所应当地把临风的意思当场被吵醒而胡闹,语气带了些怒气,“目前看来不是小贼入侵,而是一群人有规模地袭击,这可不是小事,如今好多门内修术者都在那边近身奋战,那可是实打实的斗法啊!一个不慎就是拿命去拼……”
“那你还守在这儿?”临风说,“看来是还没到严重的时候。”
侍卫长一噎,厉声道:“神女怎可如此说笑!……再者,若真到了严峻的时候,我们这群人就算是再想保家卫境,也身不能至,只能跟在神女身边守着你!”
临风的确是在说笑——
然而,却一语成谶。
以仙境东边的树林为界,那里是仙门防守最薄弱的地方……其实哪里都薄弱。
仙门自恃能让仙境出于虚空中的先辈秘术,向来不做防备,整片东面树林只有一座高塔摆在哪儿,作用堪比欺骗鸟雀的稻草人,门卫几乎没有。
最初树林那儿只是法术间的对抗,然而仙门很快发现,对方所修术法为土术,专克仙门的“水”。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修为了得者、那些长老、乃至门主之下的门生们,也逐渐不得已地加入了战局。
就当眼看双方势力持平,甚至仙门就要压过对方一头时,异变陡生——
“禁术!”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是禁术!”
话音刚落,声音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像裂帛一样被撕裂消散在了半空,和翻飞的黄沙搅在了一起。
一时间,无数人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不祥的黑气卷入其中,散成了漫天的尘灰。
“神女!神女!”
侍卫长大力地捶打着门板,知道临风不会应声,于是径直踹门而入,一把冲到床榻前,抓着临风的胳膊,就要把她往外拎。
“发生什么事了?”
临风把散着的头发顺到脸颊后,眯眼望向东边的方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侍卫长迅速召集神女殿周遭护卫,“列阵开道,护送神女前往‘北海’!”
临风瞳孔微微一缩——
“北海”,不是一片海,而是仙门的一处秘密院落。
北海和整座位于虚空中的仙境一样,也是在百年前由仙门前辈以法力结成,它依附于仙境这座空中堡垒,却也随时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脱落,转移他处,是仙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使用的“底线”。
“这么严重?”临风被拽着往前走,“长老呢?门主呢?什么入侵者,仙门倾合门之力都无法抵抗?”
侍卫长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扳着脸在前面带路。
“……知道了,”临风反应过来,渐渐放松身体,由着两个侍卫像架囚犯一样架着她,“左右我是个没有法力的拖累,告诉我也无用。”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置气?”侍卫长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是,我说白了,你就是个累赘!不仅常常给所有人找麻烦,如今还让我们一群精锐被绊在你身边!大难临头,我的姐妹兄弟在数里之外拼命,我恨不得和她们一起,而不是在后方守着你这个废物!”
“这样啊。”临风语气淡淡,不甚明显得冷淡了许多,“好吧,那算了。”
侍卫长:“你这又是什么态度?老子一直想问,仙门哪里亏待过你?供你吃、供你喝,你什么都不用做,受着所有人保护供奉,你个自私自利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到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你还能这样说笑,满门生死就值得你这样蔑视吗?你到底要——”
更刺耳的话还没说出来,周遭突然炸开了一团足以让人失明的蓝光!
临风眼前短暂地黑了半晌,只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攘到了地上,耳边传来尖锐的嗡鸣声。
“——侍卫长!”
“不好!怕是冲神女来的,快!起结界!”
临风咳出几口沙尘,在风沙中勉强睁开眼,看到侍卫长半跪在几步之外,大口地呕着血。
方才那抹蓝光,应当就是侍卫长下意识反应,拼尽所有修为打出的抵挡。
突如其来的敌袭不仅耗费了侍卫长的全身修为,更是瞬间就把周围的亭台楼阁夷为平地。
临风的衣摆被一截断成两半、不知从哪儿砸来的窗框勾住了,她身体摇晃了一下,站起身,走了两步,没走动。
她面无表情地将衣摆撕了,踉跄一步,朝侍卫长走去。
侍卫长压下一口血,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快走……”
临风一手勾住她的腋下,想把她拉起来。
“快走啊!听不懂人话?!”侍卫长一把把她甩开,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瞪着她,眼里是绝非作假的恨意,“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邪术一来,无人能敌!如今这么多人往前头填,不就是为了让你撤走?还不快滚!”
临风被大力甩到一截断柱上,撞出一声闷响,却一声不吭,只是继续朝侍卫长的方向走去。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快跑——跑啊!”
战火猝不及防地推进了数里,原本还抱有一丝期冀的仙们被突如其来的法术炸得痛哭流涕,抱头逃窜。
一时间,周遭的视野突然开阔了,白玉镶金的楼阁在法力之下碎成了残垣,黑气如落雨一般朝仙境砸下。
安逸多年的仙们一边哭嚎,一边毫无章法地将自己那点稀薄的蓝色法光砸得到处乱飞,近乎一半都砸到了不分东西四散逃逸的同门身上。
侍卫长拼尽全力朝人群喊:“去‘北海’!都去‘北海’!”
方才那次紧急爆发后,侍卫长法力殆尽,现下一个小小的扩音术,就让她身体一晃,栽了下去。
她头尚未着地,腋下就被一捞——
有人提住了她。
侍卫长视线模糊一片,依稀认出了来人是临风。
“你——”她呕出一口血,愤怒的话还未说出口,就突然感应到前方的危机——
她无力地长大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那道集所有神女殿侍卫之力结成的结界,在肆虐的黄沙暴下一点一点地出现裂痕,直至彻底碎开!
更让侍卫长面露绝望的是,击碎侍卫结界的,甚至不是什么如狼似虎的“邪术”……
而只是五行当中的土术。
他们被击破,不是对方以邪压正,而只是自身修为不堪,被这群来路不正的敌人比了下去!
最后的生死关头,侍卫长因彻底绝望而出奇地平静下来。
她闭上了眼,等着最终的判决,只来得及将身体往旁边一闪,尽可能地用自己的命为“神女”最后一次争取生机。
然而就在此时,她身后之人却推了一把她的肩,自己闪身挡在她的面前,速度快得连她都没能看清!
临风抬手一挡,火光大盛,眼前数百步内,所有可见之物瞬间被无形的大力扫了个精光——
无论是那股侍卫无力抵挡的法光,还是眼下满地的断壁残垣,在那道赤光的衬托下,通通显得像地面的毛发微尘,被一把巨大的扫帚扬到了半空。
“啊……”临风短促地愣了一下,“不太会掌握力度。”
说罢,她轻轻挥手,一团法术凝成的、圆圆的火云出现在她的脚边。
临风几乎从来没有真正用过御空术,她刚踩上去的时候,被颠着上下左右晃了几下,好险才稳稳站住。
好在她很快就通晓了其中技巧,当即迎着黄光袭来的方向,逆着人流掠了过去。
“等等——”
侍卫长被惊得定在了原地,然而等她寻回说话的能力时,临风的身影已然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点。
“那、那是神女吗?”
“我没看错吗?她刚刚用的是法术?!”
“神女怎么可能会法术!她偷偷学的?”
“她什么时候修的法术?!她要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