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在一片混沌中,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
与她交握的那只手干燥而暖和,且并不算太过骨感,就这么软和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当然,如果不要一直摸来摸去话,那就更好了。
虽然意识糊涂着,但临风依稀是觉得,自己的一生中,好像并没有一个会在她昏睡时握着她的手的人。
她在自己对人情冷暖的认知中搜罗了个遍,也没有能想出一个答案,如果真存在这么一个人,那个人到底会是谁。
听说,喜欢孩子的母亲会在孩子生病时握住孩子的手,可能还会讲故事,唱童谣。
又听说,若是某人有姐姐或者妹妹,感情要好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再有就是朋友,她总看人间话本、诗词歌赋中赞叹,若是人生能得一位知己好友,也能在无助的时候,用握手的方式汲取力量。
但是临风模糊不清的意识告诉她——
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出现过“母亲”;也没有什么“姐妹”;更没有什么“友人”。
无论是这三种中的哪一种,她都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
那会是谁?
……以及除了刚才那几个身份外,她依稀觉得,好像还有一种答案。
会有什么人呢?
临风越想越糊涂,然后不出意料地没有想清。
既然没有谁……
那就只能是假的了。
临风很快明白,事实上,并没有人在握住她的手。
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
明熹坐在临风床边的脚踏上,一手包着临风的手背,怕她着凉;另一手从下往上,以一种倒悬的姿势,非常不规范地给临风搭着脉。
一旁,谷瑞已经打开小药箱,拿出了诊治的器具。
她以一种满脸写着“不忍直视”的神情,盯了明熹一阵:“小熹啊,你要是想学做医修,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看你么……学得不会太容易,是需要可劲儿努力的那类。”
“……您就直说我没天赋吧。”明熹确实也没把出来什么,让开位置,“我就听个脉,能把出在跳动就行,就图个安心。”
谷瑞接过去,静静地把着。
“师姨,怎么样啊?”明熹知道自己不该打扰医修把脉,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抢着问,“她已经睡了十多天了,什么时候才能醒?”
“人已经没事儿了,醒过来是迟早的事,你不能催人家。”谷瑞掏出药方,在上面涂涂改改,“这身子,但凡换了没法力的凡人,怕是早就不成咯……”
这话谷瑞十分爱说。
明熹每一次见她给人看病,都得听她说一遍。
往常听谷瑞说的时候,明熹最多是心中慨叹两句谷瑞医者之心,但因为听了快百年,其实大部分时候,她内心都无甚波澜。
然而这一次,她突然想到——
其实临风,原本也该是谷瑞口中“没法力”的人。
临风体内有那劳什子的“神力”,严格来说不完全算是“凡人”。
但至于“神力”对于身体康健而言到底是否有用?若是有用,又有几分用处?
从当时顾渟的那些话来看,只有“神力”、没有修为的时候,既不抗冻、也不耐饿,想来大约即便有用,也有用得十分有限。
一时间,临风差点变成了谷瑞口中那个“没有法力、恐怕早就不成了”的“凡人”,明熹也终于体会了一把“板子打在自己身上”,这才“知道痛”的感觉。
“师姨,我想问您一句实话,”明熹声音有些艰涩,“如果我当时直接带她回来,她是不是就能早些醒来?”
“是。”谷瑞说。
明熹呼吸一滞。
“那,后遗症呢?”明熹嗓子发涩,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叫嚣着“不敢问”,但她一定要问,“我耽搁的那几天,有没有给她留下什么治不好的地方?还是一样,求您告诉我实话。”
谷瑞:“你放心,这个倒没有。你那浩浩荡荡的修为给她灌进去,但凡她没受伤,修为都能突飞猛进个好几阶。”
“真的吗?”明熹松了口气,再次确认,“可是——可是法力灌进去,也只能一时控制她的伤而已,根本治不了,我、我在外头耽搁了三日,怎么会一点影响也没有呢?”
“没影响不是好事吗!你这孩子。”谷瑞手指点了点,“你就非得听些不好的是吧?她醒不过来——这就是你耽搁的后果。还有,伤拖着不治,很亏她的气血,醒来后,得让她好好吃东西,好好养着、慢慢养着。但我已经说了,这些都是养得回来的。”
明熹终于彻底卸了力,两手扒在临风床边,凑近了看她的有些失血的脸色。
“还有法力库的事儿。”方能从屋外路过,一手还拖着一个大簸箕,里头装着她要晒的茶叶,“这孩子修为耗得太厉害,一时半会用不了法术了。你给她补的那三日,没太大用,但有一点,好歹保住了她的根基,不至于彻底毁了。”
明熹:“……是。”
“还有你,”谷瑞拍了下明熹的肩,“你光顾着给人送法力,你自己呢?”
方能在门外接话:“木术的修为被你挥霍了九成,你就可劲儿造吧!田里的事儿又是你师姐们在帮衬着,一年里有半年都是别人在帮你做。你给我抓紧吐息,别一天两三次地往我这儿跑,人在我这儿睡着,还能跑了不成?”
临风被送回来后,直接由方能点头,安置在了整个巫门最安全的地方——方能的小院。
“……能不能带回我那儿啊?”明熹问得有些气势不足,“我也住后山,而且也是一个人住。”
“去你那儿?”方能说,“然后呢?要是这孩子突然有个三长两短,你是打算用你那蹩脚医术治,还是半夜三更到处敲门喊人?”
明熹:“……”
“好了,”谷瑞摸了摸她的背,“等这妹醒了,你再带她去你那儿也不迟么。”
“她是不是快醒了?”明熹说,“……我刚刚握着她的手的时候,明明感觉她有回握我的。”
谷瑞随口安慰:“快了、快了。”
谷瑞开始收拾东西,明熹在一旁帮忙。
她把临风的手腕下的脉枕抽出来,又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回塌上。
就在这时,临风的手突然一颤,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手指猛地收紧,陷入被褥里,把棉被表面抓出了一团褶皱。
明熹屏住呼吸,忙把那只手从被褥间捞出来,放在自己手中握住,压低声音喊谷瑞:“师姨,师姨!”
谷瑞也注意到了。
她走到床头,手心覆上临风的额头,莹润的青光亮了一亮——
片刻后,临风浑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
“诶,醒了。”谷瑞见惯了这种场面,头也不抬地说,“妹,哪儿难受吗?”
临风的眼神还没有聚焦,直直地盯着正上方的房梁,眼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动得很慢很慢。
明熹心跳渐渐快起来,她等着临风醒来的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但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木讷得和昏睡十几日的临风不相上下。
她稍微往前蹭了蹭,把自己送入临风视线,企图吸引她的注意:“……临风?”
视线被遮挡,过了好一阵,临风才转动了眼。
她先是有些茫然地盯着明熹的脸看了一阵,然后视线下移,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呃……”明熹突然后知后觉地有些窘迫。
她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怔愣半晌,然后略显匆忙地把临风手放回了她身侧,又牵着被褥,帮她盖好。
她做完这一套动作的全程,临风都没有什么动作、表情,似乎也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唉哟,”谷瑞痛心疾首,“不会是傻了……”
“咳咳……”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傻了”刺激了,临风突然咳了几声,像是想要说话,但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
明熹赶紧拿了水,又阻止了谷瑞想去掰临风的头的动作:“没事没事,师姨我来——”
她双手托着临风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腰上,然后才把杯子递到她的唇前。
临风眼睛半睁不睁,就着明熹的手喝了两口,然后停下来,慢腾腾地把自己的手从被褥里掏出来,扶上杯子,又继续喝。
“好好好……”谷瑞在一旁瞪着老眼端详,“没傻,看上去机灵多了。”
明熹:“……”
临风的手扶在杯子上后,指尖难免和明熹碰到了一起,一时让人分不清指尖的那股温热是来自杯子中的温水,还是来自谁的手。
把一杯水喝了大半,临风才把脸偏到一边。
明熹会意,把杯子拿开了,但临风脑袋又迅速歪了回来,枕在了她的腰上,闭上了眼。
明熹就不敢动了。
她和谷瑞说:“师姨,那个,她醒了的事儿,要不咱先别给师母说?师母知道了,免不得要来问事儿呢,她现在精神不好……”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院子?”
方能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把明熹吓得一抖。
明熹:“……”
果然是“关心则乱”,现下看来她不仅“乱”,而且人也变傻了。
方能进来,两指在临风手腕间搭了一把:“至少还得歇个十天半月。我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吗?那些事,等她好了再问。”
明熹:“……是,是。”
她低头看了看,发现临风像是再次睡着了,于是托着临风的后脑勺,打算把人放回塌上。
“唔……”
临风突然闷哼一声。
明熹吓得赶紧停了动作,双手合抱着她:“怎么了?哪里疼?”
“……疼。”
临风还说了几个字,但气息太过微弱,叫人听不清。
明熹俯身,轻声问:
“什么,哪里疼?”
临风:“全身……全身都疼……”
明熹这回听清了,那一瞬间,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仿佛疼得也是自己,身体里一副心肠都被绞在了一起。
她顿时也顾不上什么抱或不抱、要不要放回床榻的了,下意识把人往自己身上搂了搂,忙问谷瑞:“师姨,这怎么办呢?”
“……”
谷瑞对上明熹那一副呆样,内心五味杂陈:“嗯……那也没法儿呀。吃些麻醉的药,你也不肯吧?只能将养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熹担忧道,“好像确实不方便让她住在我那儿。要不还是暂且住在师母这里吧?不然……”
“唔……”
临风又闷闷地呜咽了一声。
明熹话也不说了,忙低头问:“怎么了?”
临风费力地吧眼睛睁开一条缝,轻轻咳了两下,像是在适应嗓子,随后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在哪儿?”
“在巫门,我们在巫门,很安全。”明熹轻声细语道,“这里是我师母的院子,我师母你还记得吗?就是之前你半夜来后山找我,磕到膝盖走错的那一次。当时就是我师母给你治的伤。”
“……嗯。”临风反应了一阵,“那‘回’呢?回哪儿?”
“回我屋子,”明熹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本来想带你去我的那间屋子住,但是现在看来……”
“嗯,”临风说,“要去。”
“啊?”分明是明熹自己先提的,此刻她却有些结巴,“所、所以,你想去我那里住吗?”
“嗯,”临风飞快点着下巴,“想。”
近距离目睹全程的谷瑞:“……”
本来都打算走了的方能:“……”
于是就这样,临风顺畅无比地迁居到了明熹的那间小屋。
出于一些不可言状的心理,明熹再一次拒绝了担架。
她用被褥把临风一裹,双手横抱着,绕过半个后山,慢慢走回了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