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话从头说到结尾,何之惕都没有正眼看过临风。
她说完,就柔声对方滢一说:“滢一,我们走。”
方滢一目不斜视地搀着何之惕,和临风擦身而过,于浸凌神色复杂回头看了一眼,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人已经走远了,临风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色白得仿佛冷风一吹就能把血色吹尽。
明熹拉了拉她的手指,刚准备说什么,就听方能在远处喊她:
“明熹!”
明熹只得先牵起临风,朝方能走过去:“师母。”
方能:“你现在去哪儿?回门里吗?”
“不。”明熹答得很快,“我要先去一趟坤门。”
方能点头,没问她去干什么:“那临风呢?”
“她跟我走。”明熹不假思索地答道。
方能“嘁”了一声:“你还没问人家呢。”
“……什么?”临风被两人盯着,终于回神,不知道她们在问什么,但是随便猜了个答案,“……哦,我和明熹一起。”
“……”明熹咬了下唇。
方能眼神飞快地往下看了一眼,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又迅速移开。
明熹咳了一下,没松手:“……师母,那我走了。对了——您刚刚说,有办法拿出临风的神力,真的吗?”
方能:“不是,编的。”
明熹:“……”
方能一把年纪,早就练就了面不改色编谎言的功夫,被戳穿也大喇喇地承认。
她只是看向临风,压低声音,正色道:“禁术别再用了。”
明熹一愣,见临风还在走神,轻轻扯了下临风的手。
“哦。”临风像是那种安了机关的小木锁,被明熹轻轻拽一下就发出一点声音。
谷瑞也不知为何跟来了,她刚走近就听见这么一段,忙拉着明熹的伤手:“什么,你不回去?刚打了几场架,你又要去哪儿?快给我看看!”
“没,真没事。这不是用了您给临风的符咒吗?”明熹说罢,想到先前“符咒”的由来,不由得看了临风一眼。
谷瑞掌心施术:“这要是放在没有法力的凡人身上,这手可以直接不要咯……”
片刻后,明熹手上的伤势勉强愈合,她就迫不及待地和谷瑞告别,去追上了正要离开的宫彤。
临风也要跟上去,却被谷瑞喊住了。
谷瑞鬼鬼祟祟地拉着临风的袖子,不由分说地往里面塞了一大团符咒:“妹,我再偷偷给你些,不要你的银子,这些你收好,记得盯着点明熹……”
“……”临风点了点头,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面无表情地就把厚厚一叠价值千金的符咒藏好了,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做得十分熟练。
那边,明熹喊住了要走的宫彤:“宫师姐——我正要去坤门,不知可否同行?我想去见见景由师姐。”
“走吧,”宫彤点了点头,有些意外,“你要见景由?见倒是能见。不过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景由虽然也是师母的门生,但因为修的是医术,应该没怎么和你来往过才是。而且我记得她一向不喜外出,也少和人交际。”
“偶然在民间碰到了一次,”明熹简要道,“她当时和五门的一位师侄一起在外游历,还帮了我大忙。”
临风迟迟地跟了上来,明熹连忙又握住她的手。
“刚刚谷瑞师姨和你说什么呢?”明熹用仅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问,“你们两个探头探脑地凑在一起,我都看见了。”
“我可没有探头探脑,”临风说,“我站得笔直,姿势从容。”
“……”明熹听出来她在绕弯子逃避话题,干脆放弃了。
眨眼间,她们和宫彤一起瞬移至坤门山门前,步行入山。
宫彤走在前面,说:“明师妹,虽然景由现在被看管着,但你要见她不难。我去向师母通报一声,你现在就能去见。”
“多谢师姐,不过可否明日再去见?今日实在有些疲乏。”明熹手指收束,捏了捏掌心里临风冰凉的手。
宫彤:“这个当然,你们先去客舍休息吧,我找人带路。”
“就不劳烦旁的师妹了,”明熹客气道,“坤门我来得不少,这点路还是找得着的。”
宫彤颔首:“好,我安排门生在客舍接应。”
辞别宫彤后,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山路上。
坤门地广——准确来说,是因为建在连绵的邯岭山脉上,所以往往步行一刻,都不见得能碰上一处房屋。
小山道一侧是攀着陡峭土坡直直冲天的树木,另一侧是稍错半步就会踩空的陡坡,和下方的树木之间,隔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树丛。
“这是正儿八经的山路了,你走里面吧。”明熹把临风的手团在手心,轻轻揉了揉,“怎么已经捂了一路,还是这么凉呢?”
临风像是本来想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上了嘴。
她手顺着明熹手腕,伸进明熹热乎的袖子里,对着明熹温热的手臂就是一冰。
明熹:“……”
临风狡邪地眨了眨眼。
明熹一抖,把她的手甩出袖子,重新握在手里:“我本来还想问你要不要背!毕竟等会还得爬山,在别人门里又不好用法力,结果看你是不需要了。”
“坤门的房子好烂。”临风瞥了眼路旁的一座小屋。
“你……别胡说!”明熹盯着她柔软的唇瓣,生出一种想要捂她嘴的念头,“这里不是巫门,被人听到了要出事的。要是实在忍不住的话,先憋着,等回了巫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带走近了几步,临风又新奇地打量坤门的房子:“这墙……修得真方正。”
“那是坤门特有屋子,她们用法术建的。”明熹捏了捏她的手,“……还有,一会如果有人送吃食,你也不许胡说。”
“为什么坤门主修土术,却要建在山上?”临风问,“你们修木的,却在种地?”
明熹:“山为土精,坤门建在山上不奇怪。而且修土术,不意味着会种作物。”
临风:“那坤门吃什么?”
“什么都吃啊,”明熹说,“特有的吃食的话,各种菌菇?印象中,坤门十次里八次都有菌菇。菌菇汤,炒菌菇,蒸菌菇馍,菌菇丸子,奢华一点的话,好像还有一道菌菇蛋羹。”
临风:“我听过一个有关菌菇的传闻,说是有一个没有修法的人,有一日吃了一锅菌菇,非说自己成仙了,会御空术。”
“此仙非彼仙……以及不要随便碰路旁长的菌菇。”明熹及时拉回临风乱碰的手。
临风站在原地不动了,语气里突然带了点低落:“第一次来坤门,想碰。没有碰过。”
明熹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变换弄得一愣,手不由得牵紧了些,往前走了几步,指了一朵灰色的蘑菇给她:“这个,这个可以碰。”
临风依言捏了捏伞帽:“一点都不滑……有些涩。我可以摘吗?”
“摘,”明熹忙道,唯恐自己答应慢了,“这些灰蘑菇是山里自己长的,一下雨,就长得到处都是。看起来今晚就会下雨,可以期待一下明日。”
两人一路慢慢走,慢慢说,走了小半时辰,终于看到了客舍的牌匾。
一个年轻的门生候在门前,见状迎上前来:“来者是明巫和……呃,神女吗?”
明熹:“她名叫临风。”
“是是,明巫、临仙,这边请。”门生带路,“住这里如何?”
明熹颔首:“有劳了。不必麻烦,我们自己进去就好。”
门生:“好的,好的。”
临风一边半只脚踏进屋子,一边疑惑道:“为何我们明明是两人,却只安排了一间屋子?”
早就进屋且并没有觉得不对的明熹:“……”
坏了。
忘了还有这茬。
门生目光在两人间快速挪动,脸色有些发红道:“……啊?这个……那、那个……”
“没事,就这么安排就好。”明熹故作淡定地岔开话题,并且没话找话,“对了,请问晚膳是否需要自行前往饭堂?”
门生如蒙大赦:“哦,不需要!客舍都是有人送饭的。若有任何事,随时找客舍师姐。”
明熹送走门生,拉了临风一把,把她另一只脚也拉进门。
“很奇怪吗?”明熹把门合上,她稳住气息,面上虽然不显,但胸腔中的心跳却略快,“让我们两个住一间。”
“确实奇怪,”临风说,“那边还有很多空着的屋子。”
明熹深呼吸片刻,嘴边涌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比如假装推测缘由,说,或许坤门的师姐知道她俩相熟,才给她们安排的一间。
比如反问临风,她俩不是已经在巫门的小屋里同席共枕许久了吗?安排一间客舍也不太奇怪。
又比如,隐晦地问她,那你想自己住一间吗?
或者问……那你想和我住一间吗?
明熹想出了那么多迂回的试探,可临到嘴边,今日正午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人声喧闹、热气蒸腾的饭堂内,临风突然不见了。
两个月前在仙境上,临风血染半身的那一幕还给明熹留有余惧,她花费了两个月,每日将临风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终于在这样的安心下放松了片刻。
然而就是在她最为放心的巫门,临风再次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上一瞬,她还安然无虞地坐在她的对面,第一次亲自去巫门的饭堂,打算尝一口挑挑剔剔半天的豆酱面。
那时,明熹原本是打算说些什么的,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意外却比她的真言先一步到来。
……临风又不见了。
那时的明熹想。
其实临风从来没有“不见”过。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这段时间反应过度,导致临风的消失成了一柄尖刀,切断了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
弦断的异响突兀而刺耳,炸出了在她心里掩埋两月的恐惧、忧虑、自责与愤怒……
她几乎忘了所有顾忌,当即动用土术往下凿出了数百步深的黑洞,仅剩的一点理智让她记得围上一个遮挡土尘的结界……
可她已经晚了一步,凿洞之举,注定是徒劳。
临风消失了,生死不知,而她竟然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明熹睫毛颤了几下,逼着自己看向临风,随着时间流动,眼神逐渐定了下来。
“你不是一直想问,当时其他三门来向五门讨要你的时候,巫门是怎么说服其他三门,把你留在巫门的吗?”
临风掀起眼皮,果然来了一点兴趣:“……嗯?”
明熹沉声道:“因为我和所有人说,你是我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