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不到的时间,陆仕辉的办公环境早已今非昔比。
要不是有办公室主任引路,夏志琪在这里铁定要迷路,里头跟宫殿差不多。
而走在自己前边的男人,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很有宫廷片里内侍总管的派头。
特别是面对陆仕辉时,那种点头哈腰仪态,就差喊大喊一声“奴才接旨”。
夏志琪在忐忑不安中踏进他办公室——地毯过于厚实,走起来无声无息,屋子能用空旷来形容,以至于她花了几秒钟寻找目标。
半响才看见陆仕辉双目炯炯,正坐在遥远的办公桌后。
尽管人并不矮,此刻在身后巨幅规划图衬托下,他还是显得很小。
终于,陆仕辉起身,远远地朝她伸出右手,称得上笑容可掬。
夏志琪赶紧快步上前。
他容貌不见变化,甚至比以前还要精神百倍。
也对,生意越做越大,地位不断升高,又刚刚新婚,正是志得意满的好时候。
夏志琪越走越近,以至于在对方那双眸子所发射出来的寒光逼视下,有些惴惴不安了。
就在来到他面前时,她瞄了眼他背后,原来仍然是两年前,他在农田朝她说起的那张宏伟蓝图。
她吃不准陆仕辉变了没有,可这幅图给了她某种莫名的笃定。
夏志琪稳住心神,和他握了下手,然后在面前坐下来。
陆仕辉问:“听说你也投入创业大军了?”
她道:“营销代理吧,为地产商做下游服务。”
陆仕辉点头道:“之前接触过一些本土的广告公司,还有那种外资背景的4A,统统不行。一个太老土太保守,不懂得地产怎么玩。一个又太傲慢,卖房子不懂还想装懂,我从不惯他们,就让他们去卖海飞丝吧。做得好的地产销售就该是本土企业,而且是那种和地产商一起成长的企业,我很看好你。”
一种很有人生导师兼业界大拿范儿的开场白。
夏志琪不由想:他不会以为我是来拉项目的吧?
是又如何?
想赚钱不丢人,攀关系也没啥不对,她不该这么敏感。
再说,她能坐在这里和他谈合作,不管能不能成,不都说明了她的进步吗?
两年前坐在他办公室时,她曾经气馁地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事业基本盘可以接住这个男人的帮助。
现在,她靠自己挣到了一个可以和他对话的商业身份。
等秘书上完茶离开,陆仕辉这才道:“说吧,老狄派你来,是有什么想法吗?”
他的话开门见山,这令她一惊。
在这样的人面前耍花腔玩小聪明没什么意思,夏志琪不如和盘托出。
她道:“狄董想知道,既然大家的项目仅隔着一条马路,接下来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陆仕辉道:“我知道老狄打算在那里盖几栋普通住宅,但我要提醒你们,那地方不是市区,上只角的海城本地人不会买,有钱的外地人也不会买,项目配套不齐全的话,房子不好卖。”
“您有什么建议吗?”夏志琪小心翼翼地问。
陆仕辉喝了口茶:“区里正在招商引资,都谈得差不多了,附近会有很多台资企业,那些台湾人来了以后,多半是租房。我要盖的洋房就是卖给那些投资客的,然后转租给那些台湾人。配套的商业、医院都有,但有一点比较遗憾。”
他突然停了,盯着夏志琪。
她赶紧把椅子朝前拉,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陆仕辉满意地笑了笑:“整个海城,包括长三角,都没有针对台商子女的学校,但人家东莞已经在筹办了。”
夏志琪接口问:“您是想让狄董在那里建设台商子女学校?和您的项目互相补充。”
陆仕辉露出“朕心甚慰”的表情:“把我的话带给老狄,看看大家能不能合作。”
小弟想跟着大佬喝点汤,得缴投名状。
夏志琪也明白,她既然代表狄董登门问路,就得走光明大道,不能偷偷摸摸把讯息拿来直接用。
否则她在陆仕辉这里的信誉就清零破产了。
等她回去把消息告诉狄董,他感叹道:“哎呀,人家路子就是广,能够提前那么久布局摆阵,可我也不认识什么台商,要不要我去东莞那边取经?”
夏志琪记得穿越前她听说过“台商学校”,二十多年后,它已经是个成熟运作的体系,校址就在长三角。
她说:“我找人问问。”
夏志琪直接登门拜访了在市教委的姑父。
姑父听罢就笑了:“谁给你出了这个建议?”她愣了:“怎么了?”
姑父思索片刻,这才道:“台商子女读书,最关键的是教材。让孩子读大陆的教材,台商就没必要把小孩带过来了。可让小孩用台湾自己的教材,数理化不说,语文也不提,关键是历史。光近代史、当代史这一关,就是个跨不过去的门坎。”
夏志琪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是啊,特别是两党关系,一些重大事件、关键人物的评价,教材肯定不一样。
她怀着一丝好奇问:“东莞那边已经在筹办了啊?为什么海城就行不通?”
姑父认真地回答:“广东80年就有经济特区了,他们离中央远,广东人又向来胆子大,脑子活络。海城这边的人胆小怕出错,除非中央有人发话,否则绝对不会当出头鸟。”
他眯起眼睛想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台商学校,我记得之前有人来问过,你不是头一个。”
夏志琪问:“谁问的?”原来是鸿辉集团下面的一位姓姜的常务副总。
好你个陆仕辉,早就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为什么又把我绕进去?
等她把姑父的话转述,狄董也说:“是这个理!再说办台商学校,肯定是他们台商商会出面嘛,我出面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要不算了,我就把房价打得低一点,反正有蓝印户口和退税政策,房子肯定还是吸引人的。”
陆仕辉这光,他们占不到。
饶是如此,夏志琪觉得她有必要亲自问问,为什么安排这出?
她至少得把自己的调研成果告诉他,让陆仕辉明白自己是很认真的。
于是她按照对方名片上的电邮发了信,很久都没收到回复。
就在这件事都过去好几天的时候,一位自称姓姜,鸿辉常务副总的人联系她。
那人态度倒是和蔼,说得也很客气:“关于台商学校的可行性,我们已经调研过了,夏女士反馈给董事长的情况,和我们亲自做的调研差不多。”
不等她问“为什么还要让我再去调查”,对方立即道:“董事长建议双方先签个合作备忘录,我们的一些资料尽管拿去用,也希望以后狄先生那边的民办学校,能每年给我们一点名额,怎么样?”
在商言商,陆仕辉能开口提条件,当然很好。
所以就这个结果而言,她觉得还不错。
可关键问题,姓姜的并没有给出答案。
直到夏志琪放下了电话很久,突然才恍然大悟:他这是考察她的诚意!
但凡她敷衍了事,或者知难而退,双方都绝无合作的可能。以陆仕辉的身价和脾气,没必要和一个存心沾便宜的故旧合作。
解决了这件事,1998年的春天已经接近尾声。
狄董名下的建筑施工单位很快就入场了,还举办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开工仪式。
仪式举办那天,夏志琪去得很早,荒芜的土地上铺了张红毯,有几分喜庆的样子。
她站在工地门口朝外张望,身边是灰蒙蒙的工地,稍远的道路两边除了些水果店、五金店,仅有还有几家小餐馆。
偶而有几辆自行车过去,其中一个男的竟然还冲她吹口哨。
她没理会,结果那人故意放慢速度,转过头又吹了几声。
她道:“吹口哨是尿不出来的,那边有电线杆!”
话音刚落,那人“咚”的一声撞上了面前的电线杆,摔了个狗啃泥。
好多工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开工仪式结束后,狄董带着几个骨干去附近小餐馆叫了几个菜。
负责点菜的老板娘说他们是本地人,会做本地农家菜。
狄董问:“附近的开发区和工厂,有些是从村民手里买的地,那些农民后来做啥营生了,不会都像你们这样开餐厅吧?”
老板娘道:“我这算好的呢,拿着补偿款做点小生意,你们不知道,当时款子刚打下来,马上就会围上一群人。他们可坏了,专门找村民打牌、斗牌,没几天就能把村民手里的钱输光。”
夏志琪问:“那村民没了钱,又没一技之长,怎么办呢?”
老板娘小声道:“附近有个村支书,后来村子的地被卖了,他就落草做土方工程了。”
夏志琪当时还没理解这个“落草”和“土方工程”之间有啥关系。
但当天下午她就明白了。
因为工地现场来了一奇怪的人,为首的就是那个朝她吹口哨的家伙。
那人扯着嗓子喊:“没我们许可,你们这里不能开工。”
小狄是狄董的侄子,今年才20岁,高中毕业后就跟着叔叔在外面做施工,见状忙跑出来问:“凭什么不让我们开工?”
那人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冷笑道:“鄙人叫庄强,方圆几里,土石方、混凝土、爆破都需要我们承揽,你不懂,难道你们老板也不懂?”
狄董这时也过来了,他和颜悦色道:“这位兄弟,我自己就是做施工出身的,有稳定的合作方,要不咱们先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新项目再谈合作?”
庄强把狄董递名片的手推回去,摇摇头:“一方水土有一方的神仙,你在路东头的话,路西头的土地爷就罩不住你,你还得拜东头的。”
说完这个,他嘴里含着烟,右手拿着一根钢筋,一会儿在地上划拉,一会儿又把钢筋架在肩膀上。
大概是怕被那玩意戳到自己,四周的人都不由自主朝两边退让。
庄强见状,不由愈发地得意,表情更张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