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样的周默，迟了了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刚想上前问问他怎么了，又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随而来的还有一连串匆忙紧张的询问：
“是这儿吗？是这儿吗？”
抬眼看去，走廊那头，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正扶着个短发老太太着急忙慌地小跑过来。
老太太边跑还边推搡着身旁的男人：“哎呀我不用你扶，你先去找你姨！”
话音刚落，老太太一扭头就看见了迟了了，焦急的脸上顿时一喜，甩开男人的手就冲迟了了过来，一把上前握住她的：
“哎呀，小迟！”
嗓子里强忍了一路的哭腔也随即失守。
迟了了赶紧接住她瞬间失力的身子，和跟来的中年男人一起将她扶起来。
“小张奶奶你别着急，张奶奶已经抢救过来了，刚刚医生已经出来说过了！”迟了了连忙说道。
被唤做“小张奶奶”的老人听见这话立即抽泣起来：“好好，那就好！”
这时，身后大门再次打开，三人回头看去，正见医护人员推着尚在昏迷的张奶奶从里面出来。
小张奶奶一见这情形，一把扑上去就喊：“大姐！大姐！”
“麻烦家属先让一下，我们要把病人转移到监护病房。”医护人员说。
迟了了和中年男人连忙把小张奶奶扶到一旁。
而后，三人随着医护人员往CCU走去。
可走了几步，迟了了又回头看向周默，犹豫是否要喊他，但顿了顿，又忍住了，想着待会儿再回来找他好了。
……
CCU外，中年男人，也就是小张奶奶的儿子去办住院手续了，留下迟了了待在原地陪着小张奶奶。
而老人家自己，则正在打电话。
可随着手机搁在耳边的时间越来越久，那张脸上焦急担忧的神色渐渐被怒意所取代。
最后，老人家恨恨挂断电话，冲着玻璃墙内正戴着监测仪的张奶奶忿忿道：“你说你，养个有出息的儿子有什么用，关键时刻半点用处都顶不上！自己妈差点死在家里都找不到他人！”
玻璃墙内的老人自然无法像往常一样帮儿子说话，仍然安静地躺着。
老人家撒完气，看着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姐姐，突然红了眼。
迟了了看着这一幕，抬手抚了抚她的背。
而两人都没注意到，几米外的拐角处，一言未发的周默听到老人这句话，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然后，转身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小张奶奶擦擦眼角，转手握住迟了了的手，叹道：“小迟啊，今天真要多谢你啊，要不然我姐她——”想到某种可能，老人声音再次哽咽，“我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迟了了被她说得也是一阵心酸，抽出一只手抱住老人，轻轻拍了拍：“小张奶奶你不要难过了，张奶奶这不是没事嘛！”
她的声音和语调是一贯的清脆欢快，听起来无忧无虑的，仿佛能驱散所有的烦恼和忧愁。
小张奶奶在她这话里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嗯，没事了。”她重重点了下头，像是在附和迟了了的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
急诊部大楼里人来人往，周默从电梯里出来，面无表情地穿过来往的人群，直至走出大楼，来到外面，才停下脚步。
六月的梅雨季，天气又阴又闷又潮，人走在户外，如同置身在蒸笼里。迟滞的空气笼罩在刚从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楼里出来的周默身上，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
周默感觉有一只巨大的手，正死死压在他的肩上。
他仰起头，望着头顶厚厚的乌云，然后闭上了眼，任由这无边无际的潮湿，将自己彻底淹没。
而在思绪逐渐下沉的过程中，这段时间以来被他刻意藏起的那些记忆，终于以不可阻挡之势，再度向他铺天盖地地袭来……
-
傍晚时分，弄堂深处。
一群白色石灰墙面的老房子被夕阳斜照着，仿佛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新装。
一棵桂花树下，几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孩正围作一圈，拍着手唱着歌，玩着丢手绢的游戏。
其中一个男孩子拿着手绢慢悠悠走着，脸上带着恶作剧式的笑，几乎每经过一个小朋友身后都要做个假动作，搞得所有人都惊叫不已，警惕地盯着他。
慢慢地，小男孩的脚步微微加快，从慢走一点点变成快走，然后又变成蹦蹦跳跳的小跑，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目光也跟着他转，渐渐开始有些晕头转向。
这时，他手里忽地一松，手绢悄无声息地落在其中一个小朋友身后，但他却没有立刻就跑，而是又蹦蹦跳跳跑出去几步，才骤然“啊”地一声哈哈大笑着快跑起来！
小朋友们霎时乱作一团，纷纷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直到这时，接棒的那个小朋友才看到自己身后的手绢，也“啊”地一下跳起来，抓起手绢就追了出去！
一时间，原本整齐的歌声被此起彼此的喊声代替，有人加油、有人尖叫、有人欢呼……
后面的那个小孩腿脚麻利，虽然一开始落后了一大截，但加足马力狂奔，不一会儿竟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而眼看自己要被追上了，之前还胜券在握的小男孩顿时慌不择路，顾不得游戏规则要求的只能绕着圈跑，尖叫着就往旁边的一小片空地上冲过去。
空地上，一个差不多年龄的西瓜头男孩正独自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树枝，心无旁骛地在地上写着什么。而在他面前，一行行一列列的数字和公式整整齐齐铺开一大片，漂亮得像老师的板书一样。
西瓜头男孩沉浸在自己的计算中，口中无声念叨着什么，手下树枝写得飞快。
可就在这时，随着尖叫声越来越近，“啪”地一下，一只小脚正好踩在他刚刚算好的一排数字上，并瞬间将那几个数字捻得模糊一片！
小男孩毫无察觉，拔腿一溜烟直接从一堆数字上跑过去。
待追逐的两人终于跑远，地上已经只剩下一片狼藉……
西瓜头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会儿，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这时，旁边楼上一扇窗户被推开，一个中年女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模样，方圆脸，眉眼带笑，还没说话就透出一股爽快劲儿。
女人扫了眼楼下，目光落在正叹气的西瓜头小男孩身上，立刻笑了起来，扬声朝他喊：“小默，吃饭了！”
被唤作“小默”的西瓜头男孩闻声抬起头，淡淡应了声：“来了。”
……
下午五点，夕阳的余晖照进客厅，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菜香。门外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一个身穿蓝白色运动校服、留着碎发、单肩挎着书包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一进来便唤了声“外婆，我回来了”，然后低头换鞋。
因为正处于変声期，他的声音还带着些不自然的嘶哑。
厨房里随之传来一道爽利的声音：“回来了，先去洗手，马上就能吃饭了啊。”
“好。”
……
饭桌前，长得更高大帅气一些的男生一手端碗一手夹菜，吃得狼吞虎咽。
又几年过去，他剪了短发，鼻梁上多了副眼镜，原本乖巧干净的五官渐渐长开，也开始展露出一些锋芒的端倪。
“你爸妈的事，定了，明天去办手续，”已经有些苍老的外婆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的碗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又轻快地笑道，“你也长大了，他们尊重你的想法，跟谁的事儿，你说了算！”
“我跟你。”男生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有些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无动于衷的淡漠。
“那，跟你妈？”外婆问。
“好。”
……
还是那个弄堂深处的老房子，头发已经花白的外婆正坐着躺椅里摇着蒲扇，在那棵桂花树下小憩。
这时，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已经有几分大人模样、穿着浅灰色卫衣的帅气男生从楼里跑了出来，蹬蹬蹬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猛一伸手：
“外婆，你看！”
老太太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还没聚焦就被怼在眼前的铁家伙给吓了一跳，险些背过身去！
男生赶紧捞住椅背，老太太这才安稳下来。
朦胧的睡意被这一吓彻底跑了个干净，她气恼地抄过蒲扇就去敲外孙的头：“臭小子，吓我一跳！”
男生自知理亏，抿唇讨好地笑了一下，又将手里的东西送上前去，催促：“外婆，你看看！”
老太太又瞪了他一眼，这才戴起脖子上挂着的老花镜，细细端详起男生手里只有一尺高的机器人。
看了半天，她长长“哦呦”一声，抬头问外孙：“就这么大点儿哦？”
男生兴奋的表情顿时一垮，满脸无语道：“你别小瞧它好吧！”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就要走。
“哎，”老太太乐了，赶紧伸手拦住他，“怎么都上大学了还是这么不禁逗啊？这么小气就算长得再好看，也是找不着女朋友的哦！”
刚因她上半句话回过头的男生，一听这后半句立马扭头又要走。
“好好好，外婆多嘴，不说了，啊？”老太太赶紧哄他，“你快跟外婆说说，这小家伙有多厉害？”
老太太就爱这样，对于个头小的，不管是人、动物还是什么物件，通通称呼“小家伙”。
而这亲昵的称呼显然哄到了男生，他哼了一声，冷着脸回过身，一言不发地将小机器人放在老太太跟前，然后操作遥控器。
下一秒，就见银灰色的小机器人头顶上那个花生米大的小灯泡亮了起来，随后小机器人突然歪了下头——虽然仍是呆愣愣的样子，却好像已经被唤醒了似的。
它先转身看了一圈，然后又回身面向老太太，仰起“头”，尚未多加装饰的摄像头“眼睛”定在老太太脸上，过了两秒像是想到什么，裸露电线牵扯着的下颌忽地一张，发出一声稚嫩的——
“外婆。”
“哦呦！”老太太霍得一惊，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小家伙，“这这这……”
这竟然是外孙小时候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连他话里带的本地腔调都如出一辙！
将自己的声音幼态化，这种操作多少让人有点羞耻，男生抿了抿唇，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我把你的面部信息录进去了，它当然认得你。”
“哟！”老太太更惊讶了，转头再次看向小机器人。
随即想起什么，她又看向外孙：“你前几天给我录视频就是搞这个小家伙啊！”
“嗯哼。”
“这就是你跟你那队友，小猪是吧？参加比赛拿金牌的机器人？”
“嗯……他叫祝赫，祝福的祝，不是猪。”男生应到一半纠正道。
“嗐差不多差不多！那，这小家伙现在送我了？！”
“嗯哼。”
“那我可以指定功能吗？”
男生一噎，试探着问了句：“你想要什么功能？”
“这个呀，我得想想，”老太太拿蒲扇拍打着膝盖，边思索边说道，“帮我做饭洗衣、扫地捶背，还有讲笑话、逗闷子——”
这分明就是犯懒嘛！
老太太还要再说，男生赶紧截过她的话：“还要监督你吃药、量血压血糖、不要乱吃东西……”
“停停停！”老太太赶紧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颇为心疼地看了眼小机器人，“这么多事儿，这小家伙能行吗？可别累散架了。”
“那我以后给您做个大的，有这些功能的。”
“那感情好，外婆就等着了！”
等着了——
等着了——
等着——
了——
突然间，温馨的画面蓦地被定住，而那声音则像带了回声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一遍比一遍模糊，一遍比一遍遥远……
而随着声音的远去，眼前明亮的小院也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暗。
黑暗中，耳边似有电话铃声响起，周默下意识地抗拒。
“不要，不要……”
“不要接……”
可电话还是通了，一个带着鼻音的女声从黑暗那头传过来：
“小默……外婆走了，昨天夜里走的……是，突发心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