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建业街。
“齐老夫人,又去医馆看口疮啊?这个月第三回了,还没根治呢。”相熟的妇人热心招呼着。
身着香云纱的齐老夫人捂着半张脸,只遥遥点了点头,坐上牛车离去。
打招呼的妇人旁边,传来数人窃窃私语声:“嘿,是不是她私底下摆弄是非,老天爷看不过去,罚她遭一遭口舌业罪。”
牛车上,齐老夫人的媳妇范氏揉着手绢咬牙道:“气死我了,这群人才该烂掉口舌!咱娘厚道本分了一辈子,到老还被他们编排!”
她皱眉看向一旁的丈夫:“三郎,咱们去回春堂吧,我听说那边有个苏医生,是个姑娘,菩萨教导她本事,治疗牙口可灵了。”
齐三郎犹疑道:“仿佛听说她擅长的是治牙疾,咱娘是生疮,能对症么。”
范氏柳眉倒竖:“死马当活马医,咱们前前后后去各家医馆给娘诊治,存银都要花光了。能治好倒也值当,可你看看,娘还是三天两头的反复生疮。我告诉你齐三,别为了个远房族亲和大夫治气。能治好咱娘,你给我把心摆正喽。”
齐三郎家与齐大郎家同宗,算是远亲。齐大郎合同林娘子算计苏家入了狱,两家不可避免尴尬生疏起来。
齐家与苏家同住建康街,素日有个头疼脑热,绕路都去其他医馆,从未踏足回春堂。
齐三郎头大道:“咱们平日都去济世堂的,病没治好中途改医馆,见到林大夫我怎么好开口!”
齐三郎不好开口,范氏却忍不了:“你亲娘重还是你那点脸面重?济世堂能治好咱们怎么会换医馆!他们无能怎么能怪我们,你娘这病不好,食水难进,我备菜也为难、伺候也受气。你干脆让我和离回娘家算了!”
婆母满口生疮,侍奉吃喝尤为难缠。齐三郎可以躲出去,她在内宅处处难为,实在是捱不下去。
“好好好,依你就是了,这就送娘到回春堂找苏姑娘。”齐三郎转头让车夫掉头,从去济世堂的路上变道。
实际上,齐三郎家这样的情况,这并不是个例。
苏颜妍宣传铺开后,全城医馆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冲击。
病人转身离开,去往回春堂,各家医馆的大夫心中的不满逐渐增加。
济世堂,后堂会客厅。
“回春堂太过猖狂!医馆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他们苏家人内讧争医馆的时候,我们可没趁机去网罗他们家的病人。”
“现如今,那位苏医生又是到我们这边宣传,又是什么科普,这不就是变相抢我们周围的病患吗?人都去回春堂看诊,是想让我们家医馆关门吗?”
“更别说病人已经在我家医馆诊治,医好了大半。等到了她家,病都要好了。她家医馆平白多了个好名声,脚下踩的是我们这些尽心竭力的大夫的心血!”
“属实过分!”
客厅长桌,坐满京中各家医馆的掌柜。这群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男人们,不复医者冷静缜密的姿态。
怒火烧红他们的脸,愤恨灼烫他们的心。
他们如同聚拢的鬣狗,磨着爪牙蠢蠢欲动,试图撕裂猎物,分食一空。
“病人听信传闻,硬要半途离开,去回春堂诊治,我们也不好硬拦。”
“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苏南星何等恭谨识相,家中竟出了这样一个不守规矩的丫头。不成体统,世风日下啊。”
“治病是有疗程的,哪里能一蹴而就。宣扬能药到病除的那都是骗子,给咱们大夫群体抹黑的。我等研习医术,日夜不辍,如今竟被一个黄毛丫头摘果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林医师,您说句话,这事怎么办?”
“据我所知,她不光是抢人,就连全城统一的药价规矩都不遵守。回春堂甚至公开常见药方的平价药材,这是要断咱们的财路啊。”
“林掌柜,林当家的,您发个话,咱们后边怎么办吧。”
各家掌柜神情激动,对苏颜妍所作所为十分不满。
济世堂的林掌柜素来是医馆领头人,他们过来,就想让他想个法子。
林有仁挑眼看了开口的复康堂掌柜,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兄何必激我,我家小女刚从牢里捞出来,元气大伤。苏南星在时,我林家何曾与他交恶,他家独女骄矜蛮横,又攀上了贵人,我此刻也是动他不得。”
陈掌柜面沉如水,恨的拍桌子:“那咱们就放任她这样嚣张跋扈?”
复康堂在北城,周围只他一家医馆。
北城多是外地人进京讨生活租住的地方,复康堂并不怎么看得起这群人,日常态度并不热络。
苏颜妍到北城一宣传,依靠免费的知识收拢了不少人心。这群外乡人有了便宜的医馆选择,复康堂营收一日降了九成!
陈掌柜的作风,这些人都有数。
林有仁也只淡淡提点道:“你且忍她让她,花无百日红。依仗人势,总有失势的时候。她已经得罪全城的医馆,咱们只等着找她算总账罢。”
若不是顾忌萧景琮,他们又何必畏首畏尾。
一个小娘子,啧。
且先让她得意几天,靠山倒了,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这些风起云涌的恶意,苏颜妍浑然不觉。
她面对带着殷切与期望来到回春堂的人们,一视同仁,尽心尽力。
就连曾坑害过小桃,与她交锋落败的齐家远亲——齐老夫人,上门求医时,她也没拒绝。
回春堂日常是由小桃坐镇盯着,安排学徒半工半学,救治病人。
遇见小桃搞不定的疑难杂症,苏颜妍才会出手。
齐三郎夫妇带着齐老夫人来求医,还是小桃松口喊来的苏颜妍。
齐三郎是个真孝子,对着苏颜妍就跪了下去:“苏姑娘,您行行好,救救我娘吧。”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娘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苏颜妍多么铁石心肠呢。
苏颜妍没为难他:“放心,在我这儿,冤有头债有主,谁造孽谁弥补。儿是儿,娘是娘,更何况你们还隔几房。”
她细细为齐老夫人检查了口腔,对于她的病症,心中有数。
“老夫人这病,不是大事。它容易治好,但治好后,会反复发作。”苏颜妍细细说与他们听。
范氏在旁边接口道:“对对对,就是这症状。我们也去其他医馆看过,总除不了根。过几天,我娘又是满口生疮,遭罪啊。苏姑娘、苏大夫,您给费心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真是被婆婆这病折磨的不轻,做梦都想她快些康复。
苏颜妍理解她的心急,她放下口镜,让齐老夫人坐起身,道:“想让它不复发也简单,我说的你们可要记下做好。”
范氏大喜:“这是当然,您不晓得有些长舌妇嚼舌根,背地里说的多难听。只要能治好我娘,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苏颜妍哑然失笑,刀山油锅,倒也不必如此。看来范氏真是受了不少磋磨。
她将病因细细讲与他们听:“老夫人这病,与他人不同之处在于,她是由畸形牙齿引起。你可以仔细观察,她的牙列拥挤,右侧切齿错位外凸,是不是?”
齐三郎与范氏面面相觑:“可是,牙齿怎么会造成口舌生疮?娘的牙齿以前就这样,如果是牙齿引起的,怎么会现在才出现这样的症状呢?”
苏颜妍示意小桃也上前观摩,给他们将道理掰碎讲开:
“畸形牙齿咬合不正,特别容易咬破口腔。”
她转头问齐老夫人:“老夫人,您是不是吃东西就会咬到自己?”
“啊,对对对。”齐老夫人连连点头。
苏颜妍继续解释:“牙齿总是咬破皮肉,创口没得到及时清理,自然容易引发口疮。之所以治好又反复发作,正是因为这样。老夫人年轻时,身体抵抗力强,伤口愈合的快。现在年纪上去了,免疫力下降,创口久不愈合,新旧伤口相互感染,表现就是反复发作。”
一番话说的众人心服口服。
齐三郎道:“苏大夫,你说的太对了,细细想来,就是这个理儿。”
范氏急着问道:“那我娘可怎么办是好?”
苏颜妍起身给他们讲解道:
“老夫人现在这个年纪,不适合进行牙齿纠正。你们带专用牙膏回去,饭后,及时漱口刷牙,去除口腔残留异物,避免感染。出现新伤口,及时撒上研制的粉末,能有效抑菌,促进伤口愈合。只要坚持,老夫人必定不会再有口舌生疮之苦。”
听她的,包好的。
齐三郎一家感激涕零:“好好好,苏姑娘,不,苏医生,您真是神医啊。”
他们回去按苏颜妍交待的法子处理,齐老夫人的口疮果真不再复发了。
这事一传开,可算是让回春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唉,听说了吗?齐家老夫人那口舌生疮的怪病,回春堂的苏大夫,只用了一次,就给根治啦!”
“嘿哟,这么灵?我记得他们家济世堂就去了三四回,其他医馆也没少看诊。真是回春堂治好的?”
“那可不,都没花多少钱开方子。只带了苏大夫研制的牙膏和牙粉,听说回去用完,就痊愈了。”
“传言苏大夫幼时得菩萨点化,看来是真的啊。城里那么多大夫,行医超过三十年,居然都比不过一个年轻姑娘。嘿,有意思。”
“齐家有钱,找其他医馆诊治,给咱们大伙探了路。换成你我,哪有闲银各家试试。如今回春堂的大夫,又专业,收取的费用又少,以后看病,就认准回春堂。”
“这是活菩萨,仁医啊!大伙儿有福了!”
百姓的欢呼雀跃,是各家医馆的悲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苏颜妍没有注意到,这隐于灿烈阳光下的阴影。
被苏颜妍改革狂风袭卷影响的医馆,又碎了几多杯盏。
“治病认准回春堂,好大的口气,好嚣张的气焰。这是准备公开与我们所有医馆为敌了吗?”脾气暴躁的陈掌柜满脸戾气。
与他对话的人头戴兜帽,声音冷冷:
“街上的百姓都说了,回春堂对待他们,态度好的不得了。比起去其他医馆让人白眼鄙视,他们就爱回春堂这种把他们当人的地方。”
陈掌柜拍桌子怒道:“现在一传十十传百,回春堂的名声踩着我们起来了。白老弟,你说气人不气人,哪有这样用下作手段的。林掌柜说的那个贵人,身份查到了没有?他还跟在姓苏的那丫头身边?”
戴兜帽的人眼中厉光闪过,他侧头看向窗外,光映照他半边脸,将他另外半边隐在影子中。
此人正是消失数日的白延琅!
他的手一下下敲着桌面,道:“已经托关系问了,最早传出说他身份贵重的是岐黄谷,依稀听说和宫里有点关系。”
“皇宫?新帝惯会藏锋敛锐,谁能瞒过他耍威风。当年的安南王和摄政王何等张扬,你看现今哪个还压在他头上?”陈掌柜半信半疑道。
“摄政王不是回京了?”
“回来的是镇南王,摄政王?那是老黄历。总归有新帝在,姓苏的丫头就算有靠山,也狂不了多久。咱们且等着瞧!”陈掌柜红着眼,恨恨地放话。
“再等下去,病人可全去回春堂了呐。”白延琅半眯着眼,仿佛不太适应光似的,重新往下扯了扯兜帽。
“哼,总有他们灰溜溜回来求我们的时候!”
既是墙头草,就别怨镰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