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轻晃。
船灯晕出光圈,在水面碎成点点金鳞。
赵斐眼睫微动,“……然后,你让我猜你的字。”
“你一定猜得到。”
明桂枝笑着看他。
眼眸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子跳跃:“你这般聪明,你猜得到的,对不对?”
赵斐觉得自己的耳尖又发烫起来。
温热的感觉缓缓蔓延至脸颊、脖颈……
他只好装作不经意地别过脸去。
“没有。”
“竟然?”
“嗯,我猜不到。”
赵斐声音里带着一丝喟叹。
“我想着,传说月中有桂,那你的这字里,定该有月亮的意象……月桂交辉,光华流溢,我猜你的字该是‘清辉’,亦或是‘月卿’。”
明桂枝赞许:“‘月卿’不错。”
赵斐摇头:“不,这等俗名,浅白太过,到底落了下乘。”
“‘月卿’不好吗?”
“不好,太俗。”
赵斐眉角轻颦,似是沉浸在那晚的思绪里。
“而后,我又念起‘兰桂齐芳’,便寻思着,你的字许是与兰有关……兰泽、兰成……这些名字在我心里转了又转,满心以为能撞上那正解。”
“兰泽不错,兰成不好。”
“都不好,都俗。”
赵斐的浅笑里多了几分自嘲:“我穷尽千百般可能,满心盼着能一语中的……可第二日,听着同窗唤你‘昆玉’,才如梦初醒。”
“嗯……”
“我暗自思忖,究竟是哪位大才子或是大文豪,为明桂枝取了这般妙到毫巅的字?”
他抬眸。
目光不偏不倚,直直撞进明桂枝的眼底。
“月桂交辉也好,兰桂齐芳也罢,‘桂枝’这两字,其实沾着三分庸常俗气。”
赵斐的眼波似藏幽微星芒:“但配上‘昆玉’这个字,倒显得是我浅薄了。”
“为什么?” 明桂枝脱口问道。
这是她第二次听赵斐夸‘昆玉’这个字好。
她偏想不通好在哪里。
赵斐的表情在刹那间凝固。
“你不记得‘昆玉’的意思?”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字是什么,” 明桂枝笑着提醒他:“那天在茶寮里,是你先唤我的字,我才知道的。”
烛火微微摇曳。
窗外,沿岸柳丝影影绰绰。
与粼粼水光交融,如梦似幻。
“‘昆玉’有什么深意?” 她眼神澄澈得藏不了任何心事。
赵斐忽地攥住她腕骨错位之处。
力道轻得像握着一缕月华。
“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他声线发颤。
案头烛芯"噼啪"炸开数点金屑,将两人影子烙在屏风上。
“他们好歹饶我一命。”
明桂枝心里怅然。
她的灵魂会来到这个时空,原身当时恐怕已是死了。
说罢,她笑着错开话题:“劳你为我说说,我这个字究竟有什么典故,免得我以后失礼。”
赵斐看着“他”手臂纱布缓缓渗血,染红半幅衣袖。
他试探地问:“你记得‘攀蟾折桂’这个成语吗?”
“我知道,是比喻科举登第。”
“嗯,那你可记得‘折桂’的由来?”
明桂枝想了想:“好像……是一种习俗?”
赵斐摇头,眼神里无尽惋惜。
“你可记得《晋书》?”
他又问。
轮到明桂枝摇头:“隐约记得是‘二十四史’之一,但里面讲的什么,全忘记了。”
赵斐瞳仁微颤,自觉眼角酸得发涩。
良久,沿岸传来丑时的更声。
他为“他”娓娓道来。
“晋武帝泰始年间,吏部尚书崔洪举荐郄诜当左丞……后来,郄诜当雍州刺史,晋武帝问他‘卿自以为何如?’,郄诜道:‘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原来如此,” 明桂枝叹道:“像桂林里的一段桂枝,像昆仑山上的一块玉……这就是‘折桂’的由来?”
“嗯,你的名和字寓意都很好。”
“不好。”
赵斐愣了愣,愕然问:“哪里不好?”
“太沉重,” 她说:“人生的目标就只有攀蟾折桂?”
窗外,桨声欸乃。
偶尔划破夜的静谧,与风声一道浅吟低唱……
与明桂枝的声线柔柔应和。
“万一,我对岐黄之术感兴趣呢?悬壶济世也不失礼啊。”
“又或者,我更喜爱丹青,于毫厘之间倾注心血,岂非别有一番趣味?”
“更说不定,我想成为旅人呢?四海为家,在不同的风土人情中感悟人生,让足迹遍布天涯海角,何等洒脱。”
她眉梢眼角皆灵动。
眸光如星晨闪烁,透着说不出的明亮与鲜活。
赵斐看得失神。
“人生是旷野,而不应该是独木桥。” 她笃定道。
“可那是父辈的期许。” 赵斐仿佛自语。
明桂枝拭了拭他额角的汗,笑道:“孩子没有义务背负父母的执念。”
烛芯火苗颤颤巍巍。
洒下细碎的光影。
赵斐生生怔住半晌,才匆匆别过脸。
——怕被“他”看到他眼角的湿意。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往下堕——但意料之外,它落到了无比柔软的去处。
“如果你有儿子,你会赐他怎样的名字?”
赵斐一开口,只觉得喉咙哑得发苦。
“唔……” 明桂枝认真思索起来:“我想他平安、健康,就叫‘安康’吧。”
“那字呢?”
“字啊……苏东坡写过,‘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愿他无灾无难,他字‘愚鲁’,你觉得怎样?”
“他”粲然的一笑,让赵斐再次失神。
那首诗还有前半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却不知明昆玉是否记得。
假如……
“他”没有聪明耀眼到令人忌惮的地步……
会不会能逃过那一劫?
明桂枝看他不回应,又催问:“字‘愚鲁’不好?”
“好,好极,” 赵斐敛下心神,与“他”调侃说笑:“以后他的同窗唤他‘愚鲁兄’。”
“那不好,还得改。”
……
细雨又涨三分。
雨丝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与舱内烛火映衬。
明灭间,光影似摊晾生宣。
一半晕着松烟墨,一半洇着蜂蜡黄。
两人正说笑着,舱门轰然洞开。
原是方靖捧着夜宵撞进来。
托盘里,一碗馄饨凝着油花子。
馄饨皮薄得透出里头的白玉色,混着猪骨吊汤的咸鲜气。
明桂枝一见是他就来气。
“仲安兄,你啊,你方才那会儿又摇头,又长叹,” 她眉头都快竖起来:“我还以为允书他成植植物人了!”
“植物人?”
“就是昏迷不醒、长睡不起那种。”
“那倒不至于。”
方靖把托盘放到赵斐身边,一把坐下。
端起碗,勺了颗馄饨喂他。
明桂枝问他:“那你唉声叹气是为何?” 又擦了擦腮边的泪痕,“害我浪费许多眼泪。”
方靖瞪圆了眼,认真道:“允书他头上留那么大、那么长的一道疤痕!”
他双手比划了一下。
足足有寸半长。
“然后?”
“他今年十八,走的正是额头的运道,这处留疤影响的可是官运!”
“就为了这个,你长嗟短叹的?”
“这难道还不严重?他好不容易中的榜眼,要是为了这道疤影响了前程,可太糟糕了……”
……
吵闹声间,外头雨势歇些。
岸边隐约滚过渔歌子。
不知谁家撒夜网的船荡过芦苇丛。
……
京城,皇宫。
含章殿。
夜雨将下未下,空响雷声隆隆。
烛火在灯台浮沉。
金丝幔帐被映成半透明的蝉蜕。
龙涎香裹着药渣的苦腥,熏得人眼底发涩。
老皇帝半卧在榻。
枯手摩挲虎符的缺口。
——懿仁太子那枚旧虎符。
盛湛跪伏榻前三步处。
他影子被烛光拉长,像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苏州织造关若颐——”
刻意压沉的嗓音,骤听之下恍若中年男子的声线。
密折双手奉上。
“虚报五千匹云锦,生丝全数进了倭寇的船。”
“呵!”
老皇帝喉间滚出浑浊的笑。
枯指拈起密折。
掠过炭盆时,墨字像春醒的蛇,慢慢蜕出黑鳞。
——辑事厂特制的墨汁,遇热显影。
“朕也知道他们没几个干净的,却不曾想到,”老皇帝将折子烤了又烤,“贪得如此不讲究了?饿鬼投胎一样。”
“五千匹云锦的生丝,倭寇若要转手,三年也销不完……”
盛湛睫毛轻颤,影子在他的疤痕上抖了抖。
恍若霜打的蛾翅。
“怕是借倭人过手,平自家账。”
他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
老皇帝不语良久。
窗外,夜枭厉啸。
盛湛颤了颤,颈后汗毛竖起。
老皇帝将虎符翻面,冷冷道:“更怕是,有人想拖郭岘下水。”
“孙儿愚钝。” 盛湛连连叩首。
老皇帝眼风扫过盛湛脸上伤疤。
像极了在品鉴瓷器的冰裂。
枯指在龙纹扳指上转了又转。
指腹碾着那点胭脂沁,老皇帝忽地嗤笑出声。
“朕的这些好儿子,抢食时像狼,遇险时像鼠——”
声音陡然压得低,“倒是你这小崽子......”
春雷闷在云层里轰隆。
老皇帝的声线几乎隐匿在雷声里。
盛湛靠得近,所以听得真切。
“你像你父亲一样忠心。”
盛湛的指节在袖底掐出青痕。
烛光晃了晃。
跪着的那方乌金砖缝里渗出汗痕。
指尖不虞摸到珊瑚一样的玉质小鹿角。
他心下泛起无穷孤勇。
"孙儿和父王一样,都是圣上的忠犬。”
话音没落透,帐沿突然叮当脆响。
——老皇帝甩手打翻玉碗参汤。
他阴森森盯着盛湛看。
盛湛浑身汗毛乍起。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明家的地窖里。
惶恐无措,屏息听着气窗外的每一下轻微响动。
猜测自己会死于何种疏忽。
窗外骤雨泼进来。
“你是狗。”
老皇帝的声线混着痰音和雨腥气。
“但朕的太子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