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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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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船泊在运河上,暴雨密集落在篷顶。

噼噼啪啪响得热闹。

舱里小泥炉煨着粥,白汽袅袅的,混着药罐子苦香。

明桂枝舀一勺鸡茸粥,吹了两口。

粥体细腻,裹挟着鲜香。

但她这两天不知何故,总感觉小腹坠胀,胃口极差。

方靖盘腿坐矮榻上剥橘子。

果皮甩进炭盆里,滋啦冒一缕青烟。

“昆玉,你脸色怎这样白?还未退烧?”他皱眉道:“真不懂你,丫鬟婆子全遣散了,这回儿可好,连个端药递帕的人都没有。”

赵斐为他俩添茶,水线细细一道,茶叶片连打旋儿。

“孤身终非长久计,总得娶房妻室,有人知冷知暖。”

他垂着眼,话头转得生硬:“舍妹性子柔顺,不止擅女红,管家记账也精通,自小跟我祖母学的……还懂药膳,你娶她过门,日日有热汤暖胃。”

明桂枝夹一箸腌脆瓜,咬得咔嚓响。

“令妹十项全能。”酸汁浸得舌尖发麻,她忽地抬眼,“但我如今与废人无异,岂敢高攀?”

赵斐手一抖,青瓷壶“咚”地磕在茶托上。

他一把攥住明桂枝腕子,白纱底下透出药膏的苦味。

“废人?”赵斐强压怒意:“与方大人论银税法的是废人?在德州想出平粮价妙计的是废人?半个时辰拟出‘期货契约’的是废人?”

尾音生生咬断在齿间,指节却愈发收紧,仿佛要捏碎那截伶仃骨头。

心间怨气像滚水浇在雪堆上,嘶嘶冒着白烟。

赵斐盯着自己发红的指节,仿佛它们刚掐过烧红的烙铁。

他该畅快的——这人终于剥了那层游刃有余的皮,露出落魄相。

可当“废人”二字真从明昆玉嘴里滚出来,却似钝刀剜他心尖肉。

方靖扔了橘子来掰他手指:“松手松手!昆玉腕子有旧伤!”

赵斐猛地撤了力道,袖口茶渍晕成一片。

恨意像融化的冰,不知不觉渗进骨缝里,冻得他浑身发颤。

指尖还残留着那人腕骨的触感,像握过一截将熄的炭,明明烫得掌心发疼,偏要死死攥着不让火星灭了。

舱外雨势愈急,泼天响动里混着他低哑一句:“……你不可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明桂枝笑得坦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今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了,今早对着船工问路,把‘瓜洲渡’说成‘冬瓜渡’,惹得梢公们偷笑半日。”

药罐子咕嘟冒泡,水汽蒙了半扇窗。

赵斐盯着那团白雾,突然抓起案头一叠公文。

“前日,你与我讨论市舶司税改——”纸页抖开哗啦响,“‘阶梯抽分’‘货值折银’,哪条不是切中要害?就凭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他们憋三年也憋不出这等见识!”

方靖拾起飘落的纸笺,上头赵斐字迹笔走龙蛇。

他眯眼念:“‘番货估价须以江南米价为基准’……妙,妙啊!去年琉球商人拿珊瑚换生丝,硬说珊瑚价同东珠,气得泉州的市舶司使掀了桌子!”他冲明桂枝竖拇指,“你这失魂症失得好,酸腐气全泼进运河了!”

明桂枝搁了碗,认真问赵斐道:“允书,你怎知令妹定会心悦我?”

她目光澄澈,窗缝漏进的雨丝正扫过眉梢。

“成亲是一辈子的事,你若替她作主,她反抗不得,但或许怨恨一世。”

“她会心悦!”赵斐猛地起身,袍袖带翻茶盖。

昨夜梦境突然撞上心头……

满天松针簌簌,“明郎”含情脉脉。

——“我心有所属。”

——“是你兄长,赵允书。”

——“我心仪他、爱慕他,只可惜,断袖分桃,为世所不容……”

茶盖当啷滚到脚边。

赵斐弯腰去拾,后颈烧得厉害。

“允书?”明桂枝比他先捡起。

她递过茶盖,手臂白纱下透出淡青血管。

赵斐盯着那截手腕,恍惚又见梦里“明郎”与自己十指交缠。

“她会心悦你,一定会。”

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倒像在说服自己。

雨声愈急,盖住后半句。

“……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男子。”

……

京城,未时三刻。

金銮殿外,白石阶上滚过闷雷。

御花园的芍药骨朵儿让风压弯了腰。

方卯扶着玉带往宫门踱,雪白的眉毛被乌云衬得像两簇银针。

监察御史贺雪虹在后头紧赶两步,绯袍下摆一扫,刮过青砖缝里的碎花瓣。

“关若颐这五千匹云锦的账……”贺雪虹寿眉耷拉成个八字,“倭人商船统共才三艘,生丝堆到桅杆顶也装不下……”

“有人借着倭寇做幌子,洗自家烂账。”方卯驻足,指头敲了敲路边太湖石:“你瞧这窟窿眼儿,都知道是谁捅的……”

石孔里钻出只黄腰柳莺,扑一下飞上松枝,“皇上偏夸他‘老成持重’。”

贺雪虹袖着手望天。

云层裂了道缝,漏下一线惨白的光。

“郭岘府上那些个波斯毛毯、琉璃盏,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靴尖碾碎半片芍药瓣,胭脂色汁渗进砖缝,“只是皇上既想保他,你我倒不如借他的梯子……”

话尾隐在又一声闷雷里。

方卯没有接话。

“说到梯子——关若颐家倒有个会爬梯的……”

他捋着雪白须髯,生生扯开话题:“老夫在来京城的路上,听说这么一桩事——那关若颐的长女,原本配了苏州知府倪佑安的次子为妻,却恰逢她父亲遭了事,她怕被父亲牵连,趁着婚约未解,连夜翻进倪家别院……”

“好端端的正妻,岂非变作外室妾侍?”贺雪虹顺意接过他的话,讥诮调侃:“这关家女子如此算计,终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方卯指尖叩了叩石上孔窍:“关若颐家风不堪,但倪家也好不到哪去,所谓‘不是一家人,进不来一家门’。”

“哦?此事还有后续?”

“不然老夫怎会知晓?”

“愿闻其详。”

方卯嗤笑:“后来,关若颐的罪证据越发确凿,倪佑安这老狐狸,既怕担窝藏罪眷的罪名,又不敢把该女遣还关府,唯恐被大理寺叫去协查,竟把人往徐州教坊一塞了事。”

“徐州教坊?” 贺雪虹皱眉讶道:“谁想出来的昏招?”

“蠢人都自作聪明,”方卯甩了下衣袖,拍走肩上的花絮:“倪佑安不敢把她留在苏州地界,却也怕此事被徐霁民、阎竹阅等人知晓,便把人扔在徐州。”

“糊涂。”

“可不是,那关家女刚到徐州教坊,便放出话来,说待朝廷还她父亲清白,倪家二郎定要替她赎身,闹得满城皆知,都在说倪二公子与教坊女子私定终身——”

“是个有主见的。”

雨点子终于砸下来,贺雪虹摸出油纸伞撑开,往方卯处遮。

“呵,”方卯冷哼一声:“老夫途径徐州的时候,那知县正为此事烦心,说教坊主事日日来闹——那关家女打不得、骂不得,锦衣玉食养着,于是明里暗里向我打听关若颐案的进展……”伞沿雨水汇成线,滴滴答答落在他靴上。

贺雪虹望着伞骨间漏下的雨线,轻叹:“这女子心性够狠,可惜命薄,若真熬到倪家倒台,便是教坊司也关不住她。”

方卯背着手钻进雨幕,雪白眉毛淋得透亮。

“霞山,”他唤贺雪虹的字:“若你真想借郭岘的梯……”

他忽地回头,眼珠子被天光映得锃亮。

“不如猜猜,他的门生里,有几个与倪佑安不对付的?”

……

大运河上,官船在雨里晃,舱顶悬的羊角灯也跟着晃。

明桂枝蜷在竹榻上,数着漏雨滴在铜盆里的声响。

她小腹不时有隐隐坠胀。

这感觉很熟悉——她每次月事前几天,便会如此。只是想不到原身这躯体也有同样反应。

何其巧妙的缘分?

明桂枝攥紧被角,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脊梁骨上,凉津津一条蛇似的。

窗外雨丝斜扫进来,船板缝里渗的水渍洇成淡红。

她盯着那抹红发怔——从前再寻常不过的月信,此刻却成了欺君之罪。

指尖无意识抠着榻沿木刺,木屑扎进肉里竟不觉疼。

原来人慌到极处,连痛都要分个轻重缓急。

这个时空的女子是如何处理月事?

听闻要垫草木灰?

是该垫在布的上面?还是下面?

草木灰是去集市买的吗?

还是要自己烧?

舱顶漏下的雨滴在铜盆里,叮一声,叮又一声。

她忽然很想笑。

笑自己算得尽市舶司的税银,却算不准草木灰该垫多厚。

有一瞬间,她想向赵斐求助。

要开口吗?

月事带、腹痛、女儿身……这些词要用什么表情说?

舌尖抵住上颚又松开,几番下来,打好的腹稿终究咽了回去。

并非难以向男子启齿这种私密。

只是……她女扮男装考状元、当官,在这个时空乃欺君犯上的死罪。

短短半月,她已经连累赵斐两次。

他若知道自己是女子,便是同谋……

若是哪天被暗中的政敌知晓,两人都要掉脑袋的。

上回遇刺时,他额角挨的那刀,痂还没掉呢。

忍一忍,忍住,不要说!

自己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

不能再连累他了。

……

赵斐的脚步声停在舱门外,玄色靴尖映着廊烛。

他听着里头竹榻咯吱声忽急忽缓,心里担忧——“他”是伤口发作,痛得辗转反侧吗?

指尖摩挲着药碗边沿——碗底还沉着两枚蜜渍红枣,是他特意让厨娘加的。

“昆玉,你可要添炭?”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大概亦厌烦被当病秧子照料吧。

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

明桂枝盯着案头将熄的烛火,蜡泪堆成个小山包,尖上凝着点猩红。

“不必,”她察觉自己声线发颤,慌忙补了句:“有心了,我正准备睡,莫扰。”

赵斐盯着门缝里漏出的一线光,怔了怔。

或许是他错觉,这声“莫扰”如奏折上的官话冷淡。

廊柱突然吱呀一晃,船身颠簸间,药汁泼湿他袖口内衬,冰得腕骨一激灵。

“夜里潮气重,喝碗姜汤。”

他弯腰搁下药碗,青瓷底碰船板发出声响。

惊飞两只宿在篷顶的雨燕。

“红枣记得吃,祛寒。" ”

舱内骤然响起铜盆倾倒声,混着明桂枝短促的抽气。

赵斐抬手要推门,却见窗纸上那道影子倏地挺直腰背。

“有劳了,你早些歇息。”

声线比方才还疏离。

雨点子忽然密起来,砸得篷顶如沸水翻滚。

赵斐缩回的手悬在半空,水珠顺着袖口淌,在船板积成个小小的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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