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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无生道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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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盛夏斑斓陆离的尾羽。

云衢中学的通路电网正在进行暑期电缆迁移施工,所有的电器都暂时无法使用,而作为人类夏天的生命之源,空调也理所当然地在这罢工的行列里忝列一席。

气温仍然是完完全全的夏天。

寝室的木门虚掩着,归光意刚刚简单打理完这间空置了整整两个月的寝室。扫地、铺床、整理桌柜,累得甚至不想抬手擦掉额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归光意像刚睡醒一样,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扑面而来的闷热空气,开始了她高二的第一个学期。

雨水丰沛之地普照着四溢的阳光,催生出一群群高大浓绿的阔叶林木,从窗户口呆呆地望进来。归光意揣着手,向窗外探头,同样呆呆地盯着室外密匝匝的浓绿的树荫看了一会,午后的蝉鸣发狂似的响。

此时距离她的第十七个命名日还有不到三个月,而气温仍是完完全全的夏天。

她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旋身回到书桌前,随便拿起一个带吸管的玻璃杯子走向玄关尽头处默然伫立着的饮水机。她把手指搭在“冷水”的开关上往下按,接水口却令人失望地,没有流出哪怕一滴水。

归光意眉骨微提,把杯子放在一旁,取下那只已经蒸空了的水桶,重新搬来一桶新水,对准插口,用力地怼了进去。

这回,那枚“冷水”的开关按钮履行了它应尽的义务。澄净的液柱平缓地下流,归光意弯腰接了半杯水,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抿了一口。

那水被暑热同化,入口暖得发闷,如同某种湿腻不洁的绢布一般缠住唇舌,几乎分辨不出和人体有任何温度上的差异,留下一种意犹未尽的渴。

归光意喝了一口便失去了兴致,只把水杯随意地端在手上,慢慢地往回走。

不知是不是受累于这日光鼎盛的酷暑,她的脚步迟缓而疲惫,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一种滞胀的响声。而这响声在即将路过一张空荡荡的床铺时略略暂停。

归光意顿了一下,回过身来看向这间双人寝里的另一半江山。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微仰起头,注视着那张落了一层薄灰的,从半年前就不再沾染过人类体温的窄短床板。

岳安乐。

归光意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一个名字,一个属于半年前这张床铺使用者的名字。那人有着那样一种无辜而沉默的形状,让人无端联想起某种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惊吓和侵犯的灰尾兔。

她有着一双悲伤的眼睛,在自己面前,归光意总觉得她想要为了点不知道是什么的事情道歉。

归光意试图不去想起与她相关的回忆,可越是抗拒,那种仿佛焊在这个性格柔顺温驯的室友脸上的隐忍表情和躲闪眼神,反而越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高一时,归光意住的是混寝,和室友岳安乐并不是同一个班的同学,她们分属两个毗邻的教室,高一(七)班和高一(八)班。

那时的归光意,顶着一张抽中了基因彩票的精致门面和一副渐渐长开的高挑身量,骨子里却还没有褪干净青春期遗留下来的中二病,思想浅薄的同时,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好相与的臭屁气质,冷酷得叫人无法言喻。

而正如这两个表面上如兄如友的班级的共同点实际上只在于有一位相同的语文任课教师一样,归光意和岳安乐之间的关联,除了在一天中短暂地共享同一处居住空间,和每日无关痛痒、应付了事的“早上好”“晚安”和“天气不错”之外,别无其他。

直到那日,归光意坐在下午放课后、晚自习之前的教室里,发现自己落了点什么东西在宿舍里,便打道回去取。她推开寝室的门,刚好撞见岳安乐站在衣柜前换衣服。

后者以一种侧对着大门的角度,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肩背。

归光意的寝位比岳安乐的要更靠里一点。她本着非礼勿视的社交安全距离原则,谨慎地朝岳安乐的方向微一点头,打算迅速地越过她,取完东西就走,却在无意中对上了岳安乐的眼神。

那是一种闪烁的眼神,过分惊慌、痛苦,远远超过了南方少女在他人面前不慎展露身体时寻常的不安和羞赧,更像是一种极力的掩藏,试图藏起某种不肯向任何人提及的残酷的秘密。

正是这种眼神使归光意起了疑心,唆使、驱策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自己这位行为神秘又怪异的混寝室友。

而岳安乐显然没料到归光意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边手脚忙乱地把刚褪下的校服衬衫拉回来,一边十分勉强地,冲着归光意挤出一个苍白局促的笑容,试图重新盖住她情愿付出一切去埋没的东西。

可这样的行动已经晚了,光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显然要快于人类为达到目的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归光意的视线落在那片没来得及被衣物覆盖的皮肤上,像数九之日浇在铁门上的热水一样凝固、冻住:

淤青。

大片大片的淤青,铺陈在岳安乐的右胳膊上,从小臂到手肘,再到大臂,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幸免。那伤痕像青紫色的肥壮的蛇,在那条纤细的手臂上缠绕爬行,其中间或分布着蹭破了的表皮,隐隐从翻张的白肉里渗出来几粒暗紫色的血珠,看得人心里不由一紧。

“这谁干的?”

见岳安乐作势要躲,归光意大步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握住她另一只幸免于难的手腕不许她躲闪,皱着眉,将那条伤痕累累的右臂拉到近前仔细瞧了瞧,语气不善地问道。

“没谁,”岳安乐看上去有些尴尬,往外抽了一下手腕,没抽动,嘴角僵硬地往上扬了扬,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开口:“走路没走稳而已。”

“你说假话。”

她的手腕很凉,像浑成的玉石。归光意沉默地盯着岳安乐看了一会,完全搞不懂她这种莫名其妙的缄口意欲何为。

“你告诉我,我帮你——”

“我说了,”岳安乐轻轻摇了摇头,把归光意没有讲完的半截语音硬生生堵回喉咙里,用一种缓慢、坚定、不容拒绝的态度把手腕从归光意的指节间抽了回来。她将苍白的嘴角再次抬了一下,像是在尝试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苦涩的笑容,可惜没能成功:

“谢谢你关心,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的。”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归光意感到可笑,觉得岳安乐这种不可理喻的退让简直是“软弱”这个字眼的实体化表达。

“随你的便。”她说。

那样绝情的话,却躲躲闪闪地藏着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感情。

归光意突然感到恼火,却又不知道这怒气到底是为了施暴者如此无法无天、毫不顾忌地施加在他人身上的恣意暴行而存在,还是为了受害者这样一副逆来顺受、非暴力不合作的坚固姿态而存在。

到底是哪种,亦或许两者兼有,归光意说不准。

于是她十分生气地决定,只帮岳安乐从校医务室里拿跌打药回来,决对不帮她把药上好。

归光意臭着一张脸出门,一副“再也不想踏进这个家半步”的模样,却又在十来分钟后抱着满怀的药盒赶回寝室。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岳安乐身边,“哗”的一下把药全都摊撒在她面前的书桌上,又沉着脸走开。

岳安乐对着那堆药盒愣了一会儿,接着如梦方醒般转头看向归光意,冲她感激地笑了笑。而后者却只是紧紧抿着嘴唇,很孩子气地把头一扭,不肯同她对视。

岳安乐回过头来,在那堆药盒药瓶里翻看了一下,发现都是些能用得上的外伤药,于是便不再刻意挑拣,随手拿起生理盐水对手臂简单做了一下清洁。

她拿棉签沾了碘伏,对着镜子,笨拙地一点点往右臂上的伤口上蹭。由于上药的手不是惯用手,伤口所在的部位又很难伸手够到,这个自力更生的过程显得艰难又缓慢。

正如不完美的英雄亦是英雄,被信念所误导而产生的力量仍然是力量,像圣特丽萨所实行的那种冥想祈祷式的自我约束,归光意发现岳安乐身上有一种无畏而沉着的风度,而这风度是一堵高墙,不肯松开一点自我怜悯的缝。

而她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这种缓慢的、无节制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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