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光意出生那会,还是计划生育国策的执行峰年。
但H市人传统、守旧、生活富有,仍然秉持着多子多福和传宗接代的生育观念,归光意的父母更是顶着十几万的罚款从产房里抱出了一个又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第三胎是个男孩儿,是早产得来的,从新生儿监护室接回家里,刚满三个月。
此时归光意七岁,还有一个四岁的妹妹,归明意。
那时候家里事业初见起色,母亲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和父亲一起出门打拼工作。归家爸妈虽然多生了几个孩子,却没有因袭这片土地上重男轻女的普遍偏见,对几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因而他们也完全不担心上面两个姐姐会心生怨怼,放心地把刚上小学的归光意留在家里,看顾妹妹和刚出生的弟弟。
所幸的是,弟弟已经满了三个月,而三个月的小婴儿比前两个月时要好带很多,醒着的时候咿呀软语,睡着的时候踏实规矩,乖得不行。
归光意心里惦记着每周六下午准时播出的日漫动画片,给弟弟喂完奶,就找了个安抚奶嘴塞在他嘴里。小崽子哼哼唧唧地吃饱了奶,感觉到了些许困倦,便乖乖地揉揉眼睛,开始自我管理意识极强地哄自己入睡。
总算是搞定了难缠的小宝宝,归光意松了口气,想着赶紧冲到电视机前一屁股坐下,跟上上周六剧情接着看,没成想一回头,碰上了更难缠的一位:
归明意怀里抱着两个玩偶娃娃,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
归光意内心叫苦不迭,她看着妹妹脸上充满希望的表情,企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困不困?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
“不要,”归明意摇头,“要姐姐跟我玩。”
“玩不了一点……”闻言,归光意无语扶额,“那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电视吧?”
“不看,”归明意十分嫌弃地别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姐姐看的那些,不是在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有什么好看的。”
“人小鬼大。”归光意无言以对,有点发愁地瞧着妹妹。
后者噘着嘴,眼巴巴地仰头看归光意,拽着她的衣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归光意无奈,余光突然瞟到了书包里露出来的一个蓝色小圆角,想起来这自己这里还有个制胜法宝没有用上。
这是归光意花了几个学分,从学校里换回来的新跳棋,棋子是用玻璃做的小珠子,浑圆透明,只有指甲盖大小,里面嵌着帆船形状的彩色玻璃,颜色鲜亮分明,清透好看,正是归明意这个年龄的小孩会喜欢的小玩意。
归光意走过去打开棋盒,从里面抓了一把珠子出来,然后走到归明意面前蹲下,果然看见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做姐姐的欲擒故纵,捏起一颗蓝色的玻璃珠,在她眼前晃了晃:“想玩吗?”
归明意连忙点头,急煎煎伸手去抓,归光意则早有准备地把手往回一缩:“给你玩可以,但是现在弟弟在睡觉,你得轻着点儿,不能吵着他。”
归明意敷衍地点点头,伸着胳膊又想去够,归光意却把手又抬高了一分,神情认真地看着妹妹的眼睛:“成交?”
归明意一看这架势不好糊弄,便收回手,同样认真地看着姐姐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成交。”
归光意笑了一下,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于是她把手里的玻璃珠塞进归明意的掌心,捏了捏她软软白白的脸蛋,站起身来。
走出房间,归光意心情大好地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于是她一边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下了楼梯,放心快活地奔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
不得不说,能在星期六下午的动画频道出头露脸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周末黄金档的含金量不言自明。一整个下午,归光意盘着腿坐在电视机前,一动都没动,看得如痴如醉。
到了连播两场的中场休息时段,归光意松懈下来,神思倦怠地打了个哈欠。长时间的注意力集中让她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她伏在地毯上,闭上眼睛,想着先趁播放广告的空隙休息一会儿。
可七八岁孩童的神经系统发育还不成熟,疲劳又是最有效的安眠剂,归光意听着电视里吵闹的话语和音乐声,脑袋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乡。
这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半梦半醒间,若有什么除了动漫音效以外的其它声响,她一概未闻,一概不知。
直到父母到家,上楼,然后传来一阵锥心刺耳的哭喊,归光意被这噪声吵醒,这才大梦方醒地坐起身来。
她关掉电视,心里暗叫不好,连忙起身去看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没来得及跨上最后几级台阶,归光意耳朵里就灌进了一串喑哑的哭声,那嗓音细细的,明显是尚在襁褓的婴儿所发出的声音。
弟弟出事了?归光意心下一沉。
她三两步迈上楼梯,飞快地冲进妹弟所在的房间。归光意慌乱地扫视了一圈,发现弟弟被母亲抱在怀中,小小的脸蛋上浮着点点淤紫血斑,显然是已经哭嚎了太长时间,声音嘶哑无力,现在仍在一抽一抽地噎气,呼出几声低哑的喉音。
抱着弟弟的母亲泪流满面,把面颊紧紧贴在他柔软的额头上。
“妈妈……”归光意手足无措地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弟弟,然后立刻把目光跳开移到一边,神思不属地看了一眼四周:
归明意呢?当时不是说好不要吵到弟弟的吗?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归光意茫然地转了个身,突然发现父亲也在房间里,他背对着她,一贯宽厚的肩背如今颓败地弓下去,整个人跪坐着蜷缩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归光意心里狠狠一紧。她慢慢走过去,那短短的几步路有如一生般漫长。她走到近前,把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闻声,父亲抬起头,神色木然地看了大女儿一眼,没说一句话。
归光意透过父亲稍稍倾侧的肩身,依稀看见了几颗散落在地上的玻璃棋子,她浑身抖了一下,一个箭步跨到父亲面前,然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住。
归明意,她年仅四岁的妹妹,正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她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青紫,口唇发绀,嘴巴微微张开,脖颈细嫩的皮肤上有几道鲜明的刮痕,右手保持着抓挠自己脖颈的动作,另一只手搁在地上,五指紧攥成拳,指关节用力到有些泛白。
她那就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归光意看着她,突然像是被抽走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妹妹身侧,像公路上被车灯晃得愣神的鹿,一动不动、神色怔忡地呆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她试探着伸出手去,食指在归明意脸上轻触了一下,又立马缩回。
她失魂落魄地在归明意身上胡乱摸索,她忽然觉得妹妹看上去只是睡得太沉,想找到哪怕一点她还能转醒过来的证明。
父亲神色淡漠地看着归光意的动作,没有阻止,一言不发。
视线落在归明意攥紧的左手上,归光意突然一顿,双手捧起那只小小的拳头。她忍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轻柔地把那些蜷曲的手指一根根剥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
一颗浑圆的玻璃珠,中央嵌着一只淡蓝色帆船。
少顷,归光意觉得心里有什么高大坚固的东西裂开了一条细细的小缝,然后那条缝隙越裂越大越裂越深,整座高塔一瞬间坍塌崩解。归光意被“手足至亲的谋害者”这个念头彻底击垮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觉得胸口一阵恶心。
她踉跄着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双腿一软,摔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