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包车碾过结霜的鹅卵石道,停在护城河畔的独栋民宿前。夜色浸透雕花铁门,青白校服被染成鸽灰。
傅净第一个跳下车,差点被自己的亮片围巾缠住。她举着自己的导演扩音器,栗色卷发上粘着表演时用的金粉,姜黄色毛线帽的绒球随动作乱晃,总导演的声音兴致高昂地漫过欧式别墅奶油色的尖顶:“同志们!今夜维罗纳城的阳台要挂满跨年彩灯!”
挑高大堂的枝形水晶灯将暖光泼在香槟金法兰绒窗帘上,大厅的壁炉火苗舔舐着松木。
复古拼花地板上,归光意缩在壁炉边的藤编摇椅上改速写本,火光在尚未换下的纯色领花上织出流动的暗纹。炭笔在速写纸上游移,笔尖身不由己地滑向窗缘,勾勒出窗边那抹纯白身影——
顾莲生正踮脚往上挂剧团徽章锦旗。驼色大衣下,燕麦色廓形卫衣罩着象牙白衬衣,白羊毛裙摆扫过麂皮短靴,耳后发间缀着的小珍珠随动作轻颤,像随时会跌落的山茶花瓣,像倒映在雪地的群星与月。
“需要找个梯子来吗?”裴怀砚抱着道具箱经过,手指帮忙扶正即将滑落的星星灯。他长袍领口别着戏里的铜十字架,在火光下仿佛一枚褪色的古钱币。
“神父这是想改行当灯架了?”傅净突然从圣诞树后钻出来,不由分说地往顾莲生手里塞了杯煮热的苹果肉桂伯爵茶,“看来某些人戏里戏外都爱当守护天使啊。”
裴怀砚的银框眼镜蒙上雾气。他转过身,一头撞在悬垂的槲寄生花环上。远处,归光意的笔尖咔嚓折断,在速写本上戳出个黑洞,画中人的珍珠发饰变成了一枚小小的陨石坑。
圆餐桌铺陈着红绿格纹桌布,傅净举着裱花,给姜饼小人挨个挤上歪歪扭扭的爱心:“今夜我们都是维罗纳城的醉鬼!谁先倒下就罚他给提伯尔特念悼词!”
“别浪费食物。”裴怀砚夺过她手里的焦糖喷枪,沾上糖霜的袖口用纸巾垫好桌沿。
剧组众人围拢过来,顾莲生手边摆放的银叉“当啷”撞上瓷盘,她起身切开金苹果造型的庆功蛋糕,金曜石袖扣在奶油层划出锋利切线:“怎么说,玩国王游戏?”
傅净拆出一副扑克牌铺在桌上,众人纷纷抓牌。
几秒钟后,只听自家声线爽朗的总导演仰天一声大笑:“我是国王!我现在命令,8号公主抱13号!”
话音落下,提伯尔特的饰演者罗齐之和帕里斯的饰演者宋秋域诚实地出列,把手里卡牌亮给众人。
同为丧命于恶霸罗密欧之手的苦命人,两个男生惺惺相惜地对视一眼,带着两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在众人的起哄和欢笑声中,以公主抱的姿势,旋转了半支歪歪扭扭的圆舞曲。
第二轮伊始,还没等众人彻底看清手中牌号,傅净再次大马金刀地把一张彩色joker大头朝上拍在桌面:“15号和21号,每人说出本导演的五个优点。”
归光意摊开自己的牌面放到桌上,与正对面同样正在亮牌,担任场记的话剧社高一小干事看了个对眼:
“勤劳。”
“美貌。”
“聪明。”
“睿智。”
“和聪明是一个东西。”两人争先恐后地把最先能想到的溢美之词豆子似的从竹筒里倒出来,傅净竖着耳朵,穷追不舍。
“温,温柔。”场记干事哽了一下,对众人牙酸的表情闭眼不见。
“正直。”
“诚实。”
“耐心细致。”
“责任感强。”
“孔武有力。”终于,在发现自己说瞎话能力已经上升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时,归光意决定在最后补偿一下自己。
“身、身体健康。”
众人同情地看着场记一脸肠胃运动不畅的可怜表情,没等他的社长对他给出的这个答案发表任何高见,大家就一哄而上地把牌堆向桌面中央。在场记感激的目光下,众人七嘴八舌要求重开一局的吵闹话语成功淹没了本次话剧节总导演的不忿之声。
第三轮发过牌,在几十秒的沉默之后,九五之尊的身份仍无人认领,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一而同地集中在了话剧社长那张犹抱琵琶全遮面的卡牌上。
仿佛冥冥中果有幸运女神微笑一瞬,在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之后,傅净戏剧效果拉满地停顿了片刻,将自己的那张扑克牌翻了过来——
一张手舞足蹈的彩绘小丑。
在座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在场一共二十二人,连续三回抽中国王牌的概率则是二十三的三次分之一,实打实的万中取一,这手气着实好得有点离谱。
傅净露出一个凯旋者般的胜利笑容,视线扫过围在桌边的众人整整一圈,方才宣布诏令般缓缓开口:“1号和7号,亲吻五秒。”
壁炉爆出火星,众人眼神玩味地相互打量一通,却不见有人前来认领国王旨意。
傅净不满地“啧”了一声,抓起餐边柜里装着樱桃果汁的红皮塑料杯举到嘴边:“意大利人都演过一遍的人了,再玩不起可就没礼貌了哦。来啊,给本王翻牌子!”
“那是烘焙用的朗姆酒。”站在她身边的裴怀砚忽然劈手夺下那杯子,将自己的扑克牌反面朝下盖在桌上,露出难得凌厉的眉眼,“别玩得太过火了。”
顾莲生指腹抚了一下掌心牌面上的黑桃皇后,眼尾微不可察地向上一挑。
众人一时静寂,厨房间飘来烤焦的吐司香,裴怀砚如梦方醒地转过头,大步冲向灶台。
傅净愣怔一瞬,随即举步跟了上去。
片刻后,她举着锅铲探出头:“谁来帮神父抢救一下他下地狱的破松饼!”后者的话语和咳嗽声混着烟雾报警器的爆鸣隐隐传来,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众人笑骂着一拥而入。
人潮之中,顾莲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震动不停的手机,神色微暗,转身脱离了欢乐的人群。
楼下音响突然淌出电音风格的动感音浪,显然某人把屋里时区调成了派对时间,正活力四射地跳到铜木茶几上打着响指。高音乐曲极强的节奏感令屋里能量柱唰唰亮满,带起一股叫人精神振奋的朋克风潮。
阁楼储物间的微弱汽灯咝咝作响,顾莲生蜷在旧幕布堆成的简陋帐篷里,手机屏幕蓝光映亮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对,是茱丽叶…没耽误月考……”
松木门吱呀一响,门后,归光意怀里抱着桶香草冰淇淋,身影杵在门楣暗淡的光晕里:“傅净说这里有备用彩带。”
背对着门外光线,顾莲生抹了把脸,挂断手中电话。
归光意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咔哒”一声过后,屋外的声色世界荡然无存。
她在屋里环视一圈,捡起地上散落的彩布,走到封窗旁边,蹲下身,伸手在灰尘覆盖的玻璃窗上涂涂抹抹。
月光穿过透明玻璃上勾勒的星群,在顾莲生裙摆流淌成河。
“你画错了,”顾莲生把半张脸埋在膝间,抬手指了一下某条颤抖的星链:“北斗星在紫微垣和太微垣中间而不是天市垣,室宿壁宿相似相邻,与角宿相对。”
“你就当是哈雷彗星好了。”
归光意丢下那彩布,指腹扫过顾莲生潮湿的眼角,“反正宇宙最后都是要爆炸的。”
见顾莲生忍俊不禁地提起嘴角,归光意心里一松,抓过刚才搁置一旁的桶装冰淇淋塞进她怀里:“要化了,将就吃吧。”
楼下律动的派对音乐变调成节奏自由欢快的爵士乐,傅净荒腔走板的歌声混着众人的劝阻传来。
顾莲生一边把手里冰淇淋包装盒边缘捏出王冠的形状,一边偏头谛听楼下动静:“你说神父现在念的是驱魔咒还是福音书?”
“念的是泼醒她所需的矿泉水用量计算公式。”归光意托着下巴,眼神懒散地在窗外屋内周游一圈,炭粉沾在袖口,像道未愈的旧伤痕。
窗外夜色万钧,在月色与雪色之间,她看见了第三种绝色。
楼下钢琴叮咚作响。人头攒动的堂厅里,傅净正用走调的音符弹着一支不成人形的《欢乐颂》。
眼见着归顾二人从旋转楼梯上说说笑笑地走下来,傅净从酸枝木琴凳上跳下,冲到两人身边把胳膊搭上她们的脖颈,推推搡搡地往热闹的客厅里推:“可算找着你俩了,我亲爱的男女主,这是又背着大伙偷偷上哪儿谈恋爱去了?”
归光意发觉背上的人状态不大对劲,接过她手里见底的红皮塑料杯晃了晃:“你喝的这什么?”
“樱桃果汁啊。”傅净满不在乎地一甩头,试图从归光意手里夺回杯子。
归光意并不买账,躲开傅净的爪子,把塑料杯凑到鼻下一闻,被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气味冲得皱起长眉:“我看是小麦果汁才对。”
话音刚落,傅净身形不稳地往前踉跄一步,被顾莲生拦腰一把搂住。清醒的两人对视一眼,把神志不太清晰的总导演扶到一张空着的帆船沙发上坐下。
顾莲生到厨房调了一杯温热的柠檬电解质水端给傅净,后者猛灌一口后便大呼“难喝”,将之束于高阁。
听到震耳的音响里流出迪斯科强劲的节奏,傅净面色发红地一跃而起,像一尾滑不溜秋的海鱼,眼看着就要重新洄游到狂欢的人群中去。
“净姐,”见状,归光意急忙去拽她手腕,面露担忧:“你喝酒了,不再休息会儿吗。”
歌曲进入中途短暂的间歇时段,霎时间,黑暗的屋里只剩下设定自走的镭射炫彩霓虹灯满墙乱窜,气氛卡在那一秒的突兀空白。
“用不着你管。”
傅净甩开归光意的手,径自走开。
皓月当空,积雪在银辉下泛着贝壳光泽。
顾莲生抱着格纹毛毯推开天台门,正撞见傅净站在天台边缘的大露台上,泄愤般对着结冰的喷泉大声叫喊。
“木头脑袋!我排了三十版走位!三十版!就为让你俩同框!”
归光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防火梯转角,黑色大衣肩头落满晶屑。顾莲生将格纹披肩分她一半,羊绒料子带着清冽的佛手柑香。那人迟疑开口,声线里带着一丝犹豫:“你说他俩……”
“不好说。”归光意无意识地用指节轻叩栏杆,“我跟那谁聊过一回,他心里明白,只是不知道净姐现在是什么想法。”
“第三十一版是我故意NG的。”
猛地,神父温和沉静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
水箱边,清瘦身形裹着深崖般墨绿的校服外套,静坐在黑暗之中:“当时是你亲自给茱丽叶整理裙纱,裙摆上的蕾丝扣这才不小心勾住了我的牧师袍。”
傅净呼吸一顿:“你怎么在这里?刚才这么长时间,你都——”
“我当时心里想的并不是和茱丽叶同框。我的意思是,也许三十版之前是想的。”缓缓地,裴怀砚站起身,像静水里一丛昙花初显,从暗影之中走出。
“是吗,”层层雪迹在栏杆上堆成连绵不绝的山脉,傅净偏过头去,试图藏住发红的眼角:“可你给茱丽叶递情书的样子像在交死刑判决书。”
“而你导戏时的分贝能让神曲修改地狱的分层。”脚下踩着平坦新雪,裴怀砚走到傅净身边,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镜片映过幽蓝雪地,“第三十一版NG的真正原因,在于每次靠近你,心跳就会盖过台词声。”
“需要用分贝测试证明一下吗?”细细雪粒不动声色地融进校服表面,洇出小片嘉陵水绿。
傅净转过头,愣愣地看着裴怀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怀砚摘下起雾的眼镜,银质眼镜链扫过手背,羊绒围巾尾端还沾着舞台用的闪粉,“还是说需要我朗诵一下你夹在剧本里的十四行诗?第28页,《致我的克星》?”
“你怎么知道的?”傅净的绒线帽吃惊地滚动扬起,光泽的栗色发丝像撒上了一把揉碎的星光:“我、我那是借鉴莎翁!”
“莎翁没写过‘你的眼睛像发霉的猕猴桃’。”
“哦。”
傅净面带羞色地把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冰冷的空气里,对方唇齿间呼出的微量酒精灼烧着少年人的感官。裴怀砚脚下的切尔西鞋尖拨散薄薄雪色,他重新戴上眼镜,掩盖住眼睑下可疑的微红:
“不过我喜欢。”
静夜之中,北风掀起尚未褪色的剧组横幅,傅净缓缓倒吸了一口气。她的指尖紧张地蜷缩了一下,试探着拂过裴怀砚衣袖间沾染的银粉。
喷泉冻冰的倒影里有两枚青绿校徽在月光中悄然重叠,像早春枝头相邻的芽苞,像早春解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