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湎海泛着孔雀石般的青绿,云烟飘动,元气淋漓。
租来的自行车铃铛被按得震天响,环湎海生态廊道上,傅净的额角碎发在风里飘成一面飞扬的海盗旗:“一级警报,十点钟方向有小笨蛋要迷路啦!”
归光意猛地捏住刹车,深黑冲锋衣领口从下颌上滑落。她摘了墨镜,刚想瞪傅净,就见顾莲生骑着鹅黄色单车从身侧滑过。
像清朗春晨的面包片和鲜奶油,那人云峰白的防晒衣上沾着露水,低低的马尾编发梢扫过车筐里探头的蔚蓝野花。顾莲生单脚支地,指尖勾住归光意快风吹起的遮阳帽帽檐:“我拉住她了,警报解除。”
一年一度的年级外出实践考察研学活动,今年高三的活动地点定在了云烟浩荡、山海相邻的C市。
作为隔壁班代表,裴怀砚被分来本组。举着傅净强行塞过来的相机,裴怀砚在调焦的时候顺手空拍两张,时机恰好地拍下顾莲生踮脚探头越过归光意肩膀的画面。
相片的背景是奇绝壮美的山海相连,像是用湿笔渲染出的混沦气象,云烟里仍见山石树木,质感精细,一气浑莽。
傅净嚷嚷着,要将其抢去当作“恋爱酸臭味的见证”,裴怀砚不胜其烦地把照片高举过头顶,塞进背包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复印版卷子中。
下周城扎染坊的天井里进深开阔,空气里浮动一阵阵植物的自然清香。学校特意请来的非遗传承人敲着木槌,为众学生示范板蓝染布的特殊技法。
傅净把白布捆成扭曲的麻花,一转头,看见裴怀砚手里的布料叠得比月考各科目试卷还齐整:“不是哥们,你当是在给课本包书皮呢?”
归光意离群索居地蹲坐在青石板角落的小板凳上,脑袋埋在双膝之间,专心致志地握着刮石,在白灰布上勾出银河星群璀璨轨迹。
顾莲生不知何时挨过来,防晒衣的白袖子蹭过蓝靛泥染缸边缘:“那颗星星画得有点……这对吗?”
“……再重申一次,人家是流星。”归光意无语地瞥一眼身边的天文学专家,手下一抖,青绿染料斑驳地溅上顾莲生手背。
像湖光山色里一尾青金色的锦鲤,摇曳游进日暮与朝霞的幻影。
“哦,那它现在流到我身上了。”阳光下,顾莲生晃着手背的颜料渍,像戴着枚绿叶制成的天然戒指。
不远处,傅净得意地在众生面前大肆展示被非遗老师称赞为“颇有绞缬古意”的银蓝头巾,一旁的裴怀砚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打开试卷夹层,小心地往里面塞入一张某人练手染坏的白麻方巾。
蓝白二色朦胧流动,隐约能看出某种函数图像的崎岖轮廓。
四处巡视的年级主任突然扶了下金丝镜框,怒吼时的分贝同时惊起了灰瓦上的栖鸟和趴在门前的大黄狗。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她举着一块疑似校旗的蓝汪汪布团,镜片映出气愤的反光:“这抹布……不是,这校旗怎么回事!是谁把校旗染成这个样子了?”
见状,傅净飞快地把作案工具刷塞进裴怀砚的背包,掐尖了嗓子嚷嚷:“肯定是紫外线太强,自然褪色了!”
说这话时,她的鼻尖还沾着一点板蓝根染料,活像偷吃蓝莓酱的浣熊。裴怀砚叹了口气,认命地拉上背包拉链——
三天前他就该料到,当傅净神秘兮兮说要给校旗添上正宗的“山海之魂”的那一刻起,灾难就已经注定了。
云影摇曳,中天的日光泼洒在中洲喜古镇的灰瓦土墙上。
非遗体验课散场之后,傅净追着麦芽糖摊的香气一路狂奔,马尾辫上的靛蓝扎染头巾如云烟流动,轻柔扫过裴怀砚的鼻尖:“快快快!帮我尝尝哪块糖能甜到让班主任批我一年的体育课假条!”
街道另一边,归光意和顾莲生为抄近路,拐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僻静小巷。老宅照壁上挂满攀山虎和紫藤花蔓,许愿树上锈迹斑斑的同心锁叮咚作响。
顾莲生走上前去,仰头读出其中一块木牌上略显模糊的字迹:“‘高二(14)班林雪明永远喜欢诸今越’——不知道许愿树的KPI比不比月考容易及格?”
她的手指拂过一排生起铜绿或黑红铁锈的锁扣:“看来早恋真的容易天打雷劈。”
“幼稚。”归光意转身要走,运动鞋无意间踢到旁边摆着的一个褪了色的许愿瓶。
要是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瓶中塞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画着两个火柴人,笔画寥寥,却意外生动: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啃书,另一个举着颜料盘,和一支画笔制成的宝剑。
等二人刚走出小巷,原路返回时,街口传来一阵捶糍粑的闷响,混着傅净的大呼小叫:“裴怀砚你能不能使点劲!这坨米总不可能比期终物理卷子还难搞定吧!”
午休时分,众人把野餐格纹布铺在碧绿草地上,三五成群,说说笑笑。
归光意用树底捡来的枫叶给顾莲生演示塔罗占卜的所谓原理,傅净抢过叶子,吵着要测大家的未来大学情况。
叶片红润的尖端飘向实为隔壁班野餐垫的“早稻田大学”方向,坐在占卜位子上的裴怀砚神色怔怔地,从书包掏出一本东亚留学指南。见状,傅净把上半身猛地往前一撑,揪住那人衣领质问道:“你昨天明明还说最想去的是清华食堂!”
吃饱喝足之后,坐不住的文娱委员非要起身做“饭后运动”,在举目四望之后,她兴冲冲地快步穿过公园草地,走向沿水埠头。
临到边缘,她却非常不靠谱地脚下一滑,意外踩塌了青苔,被裴怀砚眼疾手快地拦腰拽回。
两人肢体纠缠间撞翻水边打捞流叶的竹篓,偶像剧般俗套的情节里,红枫漫天,傅净红着脸,把槭树叶子粘在裴怀砚的镜片上。
仲秋的玉带山云团低垂,茶田在骤雨初歇的阳光下蒸腾起翡翠色的深深雾气。
年级组混合作业的采茶称重赛程已经过半,傅净蹲在一棵茶树旁,指尖捻着嫩芽痛心疾首:“我可怜的招财乖宝,他们又给你刘海薅秃了!”
茶垄不远处,竹编背篓倒扣成金字塔的造型,新鲜茶叶累积在背篓底端,顺着篾条缝隙向出口流淌,在土地上拼出现代派光影蓬勃的抽象变体。
归光意的茶篓横七竖八地躺在田埂上,对自然做出某种随心所欲的诠释。年级主任第三次路过时,皮鞋尖差点勾翻这种常人不能理解的装置艺术:“这位同学,请不要拿路障搞破坏。”
“采茶本来是一种行为艺术。”归光意把沾着泥浆的防晒袖套系成牢固的结,“您没发现这样晾晒效率会更高吗?”
在她身后,顾莲生正揣着本子算效率更高的采茶动线配置,草帽系带随着动作上下翻飞:“李悦来你带东区三人组去补西侧缺口,那里人少茶多,还有你秦舒闲,赶紧的别摸鱼了,把茶篓子扶起来!”
另一边,傅净的茶篓还空着大半,而茶篓主人不知所踪。
心力交瘁的班长定睛一看,发现自家的文娱委员正忙着给每株茶树贴手绘标签:“翠嘴!快把新长的宝贝亮出来!”
在傅净身边,第三次经过的裴怀砚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把刚采的嫩尖倒进她背篓。
“啊啊啊宝鹃你怎么吐血了!” 突然,傅净捧着茶渣发出哀嚎。
裴怀砚伸过头来一瞧,推了下滑到鼻尖的眼镜:“哦,那是我们上轮淘汰的老叶。”
“你把话给我收回去!我家宝鹃明明——”话音未落,傅净脚底打滑扑进茶垄,压垮了归光意刚摆好的篓阵。
归光意的装置艺术此刻成了最佳掩体,恰好挡住主任视线。
“你们几个!”本在四周勘察,以维持所有学生生存状态的年级主任突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皮鞋尖转向茶篓金字塔:“尤其是摆摊的那个——”
“老师!西区有人中暑了!”顾莲生装作无意地掀翻手里的路线图沙盘,傅净则趁机猫腰钻进茶垄,拉起裴怀砚狂奔,身影惊起漫天茶蝶。
午后一阵清新凉风漫遍茶山,倒计时的滴滴声通过扩音喇叭汇成音浪,席卷过茶垄的每一寸角落。
茶篓阵的影子在地上拉成现代舞的荒诞剪影,傅净对着被起名为“宝鹃”的茶树双手合十:“茶树大神在上,信女愿用三套历史卷子,换明天不要下雨。”
山风卷走她的祈祷,玉带群山之上,峰顶的积雨云正在集结一轮新的风暴。
班级拍大合照时,程蔚举着相机,趁此时机,大声向自家班级里的可爱学生抛出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谐音梗:“豌豆花的花语是什么?”
她亲爱的孩子们怔愣一瞬,接着便心有灵犀地齐声大喊出她心目中的答案:
“九(三)三一——”
众人喊完后便笑作一团。雀跃欢笑声中,顾莲生悄悄把校服第二颗纽扣摘了下来。
回程的大巴车上,高大乔木的树影唰唰掠过,直到毕业典礼那天,裴怀砚才在顾莲生的笔记夹层里发现用纽扣拓印出来的“ASAP”,在他的反复询问下,从正主口中得到的答案冠冕堂皇,把缩写展开成“as soon as possible”,说是用来“激励自己抓紧当下,把每日的学习落细落实”。
但其真正的含义“Always Stay with Artistic Partner”,书写者则从未曾向他人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