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冲刷大地,潮湿的水汽扑了人满身满脸,干燥的衣裳在这样的天气里仿佛泡进了水里,贴在人的身上,贴出粘腻的感觉。
水花四溅,雨水混入泥土而后被一脚踩下,溅起的泥水弄脏过路人的衣角。
茫茫大雨,天和地仿佛连在了一起,风一吹,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被冲刷后透绿的柳树垂着枝条,无声地注视着一切,包括空荡的街上唯二奔跑的人。
单薄的外衫撑在上方,几乎挡不住任何雨水的浇灌,白色的衣摆随着动作晃动,无数泥点落在上面,像是一朵污泥里开出的花。
空荡的有些过于安静的街上不断响起声音,可若仔细听,那只是一些絮絮叨叨的对话。
“哇呼!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雨里跑呢!”
“小心,别被绊倒。”
奔跑时产生的喘气声夹杂在对话里,带着兴奋的意味,为安静的雨天添了一丝别的感觉。
风过,声音便顺着风飘向远方。
“裴不知,我猜你今日很开心!”
“……没有”
“哦~没有啊,那今日很伤心喽!”
“没有!”
“裴不知,嘴硬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没有!”
“哈哈——”
带着了然与打趣的笑声一直传到街角,最终消散在大雨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冲刷了过去所有的痕迹,为明日的新开始静立相迎。
杂技团,暗道门前,温言初拧干外衫的水,抬手将碎发撩至脑后,露出全部的眉眼。
果不其然,这场大雨他和裴不知都没能幸免,全身湿透,像是洗了一个澡一般狼狈。
不过他此刻却是笑着的,扭头在四周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一把伞,那是杂技团的人专门放置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不带伞。
撑开伞,他侧头擦去脸侧的水,笑着道:“你说,我今日是不是有点傻,居然想到顶着大雨跑回来。”
裴不知仰头对上他的目光,轻轻勾起嘴角,被雨水冲刷过的眼睛透亮无比,里面含着无尽的温柔。
却听他弯起眼眸笑道:“是很傻。”
温言初尴尬的诶了一声,挠了挠头,“这么像傻子吗?好吧,我承认确实很傻。”
他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是裴不知的。
很轻,很温柔,像这雨夜的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心头,掀不起一丝凉意。
“我也是傻子。”
这句话正好撞上了猛然吹过的一阵凉风,温言初缩着脖子抱起双臂打了个颤,恰好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歪头问道:“嗯?你说什么?”
裴不知轻笑一下,摇了摇头伸手扶住了他手中的伞,“走吧,别吹病了。”
温言初又搓了搓胳膊,确实有点冷,也不执著问问题了,赶紧一只手揽着裴不知撑伞往院子跑。
穿过小路,地上被雨打落的槐花零零散散的,在雨水的味道里添了几分花香,撑伞而过,多了午后的悠闲。
“诶?这不小温和小裴吗?”
抬起伞,伞下探出两个头,两双眸子一个疑惑,一个平静。
透过雨幕,文石爷爷躺在椅子上,身旁小桌上还放着软乎的点心和热茶,好不悠闲。
温言初看清人后笑着回答,“是文石爷爷啊,下雨天潮湿,过会儿就回房吧,不然腿会疼。”
文石爷爷哼了一声,“你这孩子,爷爷我有那么不中用吗?”
温言初嘿嘿一笑,“没有没有,爷爷自是身强体壮,一顿八碗。”
文石爷爷又哼了一声,“少贫嘴,这么大的雨怎么从外面跑回来的?算了算了,小辈都有自己的想法。”
他叹了一口气,微微睁大眼,浑浊的眼浮出一丝复杂,“有时间来听听故事吧,有些往事我不讲,死后还有谁能记得?”
文石爷爷眼神悲伤,仿佛能融入整场大雨,落地却无声。
温言初收了笑,心中略微明白了什么,隔着大雨微微点头,“好,会来的。”
“回去吧,免得受了凉生病。”
文石爷爷的叹息散在雨里,显出真正的苍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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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技团东南侧,一清静的院子里,响起了收伞的声音,紧接着开门,进门。
“裴不知,你先把湿衣裳换掉,我去烧点热水,等会儿洗个澡,不然明个会生病。”
温言初边说着,边火速换掉身上的衣裳,毫不避讳屋里另一个人,手一甩,白色中衣就被他甩在了架子上。
半天背后没声音,他套上干净的中衣扭头看,只看到了裴不知背过去的身影,细看之下还有些僵硬与不知所措。
他笑出了声,“还不好意思了,行吧,我穿好了,你自己换着,快点啊,不然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将头发全部拢至身前,他绕过裴不知踏出门,撑伞再次走进雨里。
温言初一走,这间屋子就只剩下了裴不知,室内一片安静,甚至有些凝滞。
一闪而过的暖白还闪在眼前,他无法忽视,无法忘记,微微回头时带笑的眼眸掩在发丝下,是他过往从未见过的……
裴不知喉间干涩,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太小了,为何他是这般模样,若再过几年,会不会更好一点?
眼下泪痣被雨水浸泡了许久,此刻妖异异常,甚至被烛火一照,透出丝丝血色。
地下监牢十二年,他每日都在黑与血中度过,从未见过……美景。
闭上眼,喉间血气翻涌,二十日了,体内的东西开始不安分了。
“呵——”
闷哼响起,地上多了一滩黑血,裴不知以手撑地,捂着头与幻象斗争,尖细的声音带着蛊惑一遍遍说着什么,搅得他身体颤抖,黑血越来越多。
“好孩子,快回来吧,我需要你,你的血是这世上最接近神迹的东西。”
“快回来,你将会和我一起迎接新神的诞生。”
“神,才是一切的终结。”
一遍又一遍,蛊惑着,诉说着,冲击着他的神智,要用斧子凿开他的大脑,挖出他的脑浆,调成醇美的酒酿,供奉圣洁的神。
终于撑不住,裴不知咬紧牙缩在地上,痉挛着手拉开衣袖,直至露出肩头,屋内烛火跳跃一瞬,雨声掩盖了一切痛苦。
衣袍掩盖下,是一具早已坏掉的身体,疤痕蜿蜒其上,丑陋至极,他只看上一眼便无比厌恶。
用尽力气拔出匕首,锋利的刀尖对准伤疤,毫不犹豫捅进去,鲜血顿时从刀尖处涌出,流过手臂落在地上。
看着流水一般的鲜血,他神色冷淡,像是做了千百遍那样,握着刀柄划下,一寸寸割开疤痕,直至疤痕被伤口覆盖。
耳边依旧是那声音的蛊惑,大片的红色产生了眩晕感,分不清什么是真假,分不清他如今身在何处。
“裴不知今日表现如何?”
“回家主,斗奴三二五号又活了下来,并且完美完成了家主的任务。”
“很好,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他会是裴氏最出色的血祭人选,至于他的父亲,呵——身体太弱了,难堪大用。”
“家主,要不要直接换掉裴霁,毕竟马上就要开启第一轮转化了。”
“先留着,好苗子自然要最后才出场,你知道怎么驯服一头野性难消的幼狼吗?”
阴影里,那人似笑非笑的嘴角被一道光照亮,小小的裴不知躲在墙角,流着泪捂住自己的嘴,不可以,不可以被发现。
泪水打湿了衣襟,留下蜿蜒的痕迹。
“自然是让他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不断战斗,直到磨平爪牙,断去最后一抹念想,如同养蛊一样,成为一个只会听命于我的蛊王。”
“裴氏,哈哈哈!果真是神听到了我的乞求,为我送来了裴氏。”
“我会用好每一滴血,为神献上最好的祭品。”
记忆里的鲜红夺去了他的视线,和手臂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
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安静下来,手臂上的伤口也在一点点愈合,最终只留下鲜红的血迹和去不掉的疤痕。
躺在血泊里,裴不知紧紧握住匕首,泪痣沾上了鲜血,在此刻彻底现出怪异。
他抬起虚弱的手,轻轻擦去脸上的血,僵硬的脖子转动,视线落在了一件湿透的中衣上。
忽然,他动了,全身都是血污,浑身都是数九寒天才有的寒气,他却丝毫不顾,目光执拗地盯着那片白。
手扒在地上,用仅剩的力气爬至架子下,手一勾,那抹白被他藏至怀里,染上他的鲜血。
淡淡的梅花香冲淡了血气,让他于癫狂中找到一丝清醒。
温言初,你究竟是谁?
我无法拒绝你的气息,无法主动躲开你的触碰,无法转身离开。
你带着我未曾拥有的记忆而来,是算计,是圈套,还是蓄谋已久的讨好?
你在看着我时,又在想着谁?
无法逃离的牢笼,和煦温暖的阳光,你给我的,有多少是因为我?
我是傻子,从未说错。
明知疑点万生,仍旧飞蛾扑火。
怀里的白色中衣已经被血染透,再也不复原先的洁净,裴不知却很愉。
看啊,这般纯净的人,不也沾上了他的脏污?
血落于白雪,无声无息,无风无雨,无月无云,唯独剩下雪中盛放的红梅,朵朵鲜艳,是脏是洁,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