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龙节后的几日倏忽过,惠芷玉只感觉念着书、收拾行囊,廿二日便到了。
这几日圆圆也仿佛有事要忙,甚至连玩耍都有些匆匆,问他,他只说我得给你准备辞别礼,害她落寞了好一阵。
可是这落寞又在廿一夜晚,窗框被叩响时消散。只见圆圆从她打开的窗户里翻进来,将一只白色的巴掌大的小盒子塞到她手里。
“这个你明日离京后再打开。不是地契,是其他的。”游万洲难得在她面前小脸严肃,甚至反复叮嘱:“一定要离京之后打开,知道吗?”
惠芷玉只好暂时止住自己的手,把小盒子揣入衣襟贴身保管:“你这几日就是为了忙这个,甚至都在敷衍我?”
“因为它很难弄,我想给你准备一份用心的礼物,以后你看着它,就能想起我。只要你别忘了我,等到我长大去找你,我们还可以重新一起玩。”游万洲观她将小盒妥帖收好,终于放下心,坐在她身旁。
原来他是认真考虑长大后来找我这件事的。惠芷玉仔细去瞧游万洲,见他额前分散的发丝半拢着脸,标志性的发带坠玉,衬他一双细眉、衬他凤眼凌厉,可眼中润黑诚挚弱化了那股尖锐。鼻尚且小巧,却也挺翘。嘴唇更是带有孩童独有的粉润,脸颊肉嘟嘟,婴儿肥尚未完全蜕去。
现在就已经是个很可爱的男童,长大后一定会更出色吧。惠芷玉出神想着,又有些酸涩从心底泛出。她还能见到长大后的圆圆吗?
低头垂目,惠芷玉忍着那股心酸有些哽咽:“要是还能再一起玩就好了。”
“安安,别难过,”头顶盖住一只温暖的手,惠芷玉抬头瞧,只见游万洲目中带笑,“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真的能再见吗?惠芷玉并不相信这句话。她连自己以后的命运都说不清。可是在这当头,她又能对这个孩子说什么?
就算告诉他自己再过六年就会遇到生命危险,又能怎么样呢?哪怕六年后,即便是万人之上的世子殿下,也只是个半大少年。
惠芷玉低下头遮挡自己泛红的眼眶,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小声道:“我走了之后,你也要能找到一个陪你玩的朋友,你那么闲不住,一定会很寂寞的。”
“他们太无聊了,不过你说的有理,我会试试的,”游万洲自然抬手搭在她脑后,“你也是,到了鸣县之后要找到新玩伴,要玩得开心才好——但是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这一点我不会让的。”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简直让她哭笑不得了。怎么还在关心这种事啊!惠芷玉偏头在他肩膀上撞了两下抗议:“怎么还在想这种事,你难道不该忧愁一点,甚至哭一哭嘛!”
“我很忧愁的,”游万洲故作苦恼状,“我自己已经悄悄哭过了。你看起来才像是要哭了,我再哭,那你不就更难受了?”
什么啊,听着还是她辜负世子殿下一番好意了。惠芷玉有些恼,但确实心情好转许多,抬起脑袋瞥他:“就你有理。”
这一夜游万洲没准备回王府,两人便推推嚷嚷着躺在她的床上,胡乱谈天。
惠芷玉说起廿一白日,赵汀兰与钱家的交易终于定下。钱家给了一张钱氏欠款的凭证,可以供她随时从钱家的钱庄取出万两黄金;还给了三张家主亲笔的地契转让通知,只要赵汀兰拿去她看上的商铺,她便是主人。
保险起见,钱家已经派人去鸣县通知旗下各处商铺,监督着他们,确保没人趁赵汀兰孤身做什么抢夺转让函、烧毁商铺的手脚。
在自己的帮助下,赵汀兰也已经打点好惠宅里外所有仆役。没有卖身契的雇佣仆役发一笔遣散费,有卖身契的便推荐到其他人家做仆,有点钱财想要赎回卖身契的,也都放他们自由。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说到这里,惠芷玉朝游万洲挑起眉:“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事?”
“这我怎么猜,遣散仆役还能出什么事吗?”
见他确实困惑,惠芷玉便抬手指了指门口提醒。游万洲看过去,挑眉问:“李常安?他能出什么事来。”
原来,是惠家要搬去的地方是晥州鸣县,而李常安竟然才在白日从散去的仆役们讨论声中知道此事。惠芷玉当时正在收拾行囊,突然听见李常安略提高声的疑问:“小姐,我们是要去鸣县?晥州那个鸣县?”
“是啊,你才知道吗。”惠芷玉瞅他,难得见他因一件事如此动容,甚至眉毛起飞,丝毫不掩盖惊讶来。难道鸣县也有他想要比划的人?
“竟是鸣县,”惊讶过后李常安陷入沉思,又是自语又是解释,“我家就在鸣县,没想到会这么巧。”
这回轮到惠芷玉吃惊:“你家在鸣县?”
李常安点点头,“是,我娘和妹妹,都在鸣县住着。我是来京城寻肥差,赚钱给妹妹治病的。没想到出来几年,还能回家。”
静默片刻,惠芷玉着实没料到有这般巧合,难怪都没见过李常安回他京城的住处,“你父亲呢?”
“我爹是镖师,常年在外跑镖,在我长大之前,都是我爹一人赚钱供养家里生活、给妹妹治病。”
原来如此,难怪他才年方二八,功夫就如此老道,竟是家传……
游万洲忽然插嘴:“你好像最近总在夸他。”
怎么又莫名生气了。惠芷玉被人打断回忆也有些恼,“因为他厉害,上次要不是他,我还救不下林夫人呢。”
“我不一定比他差的,我只是现在还没长高。”游万洲坚持。
“知道啦,你最——厉害!可以了吧。”惠芷玉拉长声音。
男孩儿这才露出一副满意的神色来。
聊着这几日的闲事,月已爬至高空。惠芷玉忍不住眼皮耷拉合拢,几秒后又猛张开,清醒的短时内看见游万洲也眼睛一闭一闭,她便小声提议:“不然睡了吧……”
“嗯……”游万洲鼻音回应,被子一拉搭上两人,贴着她合拢眼。
即将入睡的前一刻,惠芷玉还有闲暇起念头:她这还是第一次跟男生同盖一被呢。
困意汹涌,意识终于撑不住陷入梦乡。
醒来时第一感受是闷。惠芷玉睁开眼,发觉自己完全埋在他的怀里:两人手脚交缠不知何时搂在了一起。她终于感觉有些别扭、这样有些太亲密,放轻动作努力将手脚抽回。
游万洲眼都没睁,只一翻身,又压住她半截身子。倒也不重,只是她现在能完全看见圆圆极近距离那浓密黝黑的睫毛。惠芷玉别过脸去,终于忍不住开始用力推他,“起来啦。”
被推搡了好几下,游万洲才慢吞吞嗯了声。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见惠芷玉被自己压着半身正别过脸去,看她耳朵有点红,好奇伸出手捏住她耳尖:“热热的。”
惠芷玉再也忍不了,猛地抬脚踹他,终于把毫无防备的世子殿下踹开。
这都是什么事啊,她到底为什么要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调戏!正柳眉倒蹙瞪去,就见游万洲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与她面对面,一脸茫然问:“怎么了?”
……胸口一团不知名热气在体内乱窜。惠芷玉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寻了个借口把尚处茫然、衣冠不整的小世子爷赶出窗外,惠芷玉唤来最后一个留在她身边的小侍女,“知礼,替我梳妆。”
知礼正给她梳着发,惠芷玉还是没忍住从衣襟里摸出小白盒,打开。只见纤细冰丝坠着一颗小巧的水滴状和田白玉,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就是这个东西,让他用了这么久?惠芷玉两指捏住冰丝提起,看见用于固定在发间的夹,知了这是枚头坠。也终于在光的照耀下看见白玉上略粗糙的刻痕。
是他亲手雕的玉。惠芷玉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时辰已到,惠芷玉与赵汀兰登上马车。她们的车队只有五车十马,三车必备用品、一车载知画知礼、一车载赵汀兰惠芷玉。
侍卫与马夫骑马行路。对于曾经的高门世家而言,现下的处境甚至可以称得上落魄。
而比起感受落魄,惠芷玉在马车徐徐前行中重新感受到了那压抑的惊惶。
她的确要走了,离开这个安全的、舒适的京城,回到那个危险的、熟悉的鸣县。那些土匪,她至今一直逃避不愿去回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们,为什么会是她们正好离开鸣县时遭遇?
惠芷玉在摇晃的马车上低头坐着,她眼珠一转看见身边的赵汀兰。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仿佛下一秒又会响起漫天的凄嚎、血肉的闷响。
她紧紧捏起拳,努力劝自己,现在还不到时候,还不是时候,不会有事。
布匹擦动车轿声响,娘亲抬手掀开车帘,惠芷玉视线跟着转动。
一袭金丝锦缎祥云服、骑着汗血宝马的小公子候在其外,一队侍卫随他其后,正守在城门口。小公子双目与她相接,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顽皮笑来。
她忽然从可怕梦魇里回神,挣脱了过去的鬼影。
“赵姨,安安,我来送你们一程。”游万洲提高声,策马奔来,与她们的车轿同行。凑近了,惠芷玉看见他正伸手虚空指着她眉心,一副不满的样子。
嗯,我就是提前拆开了,还戴上了,你能怎么办呢。惠芷玉笑的露出贝齿,朝他挥挥手。
游万洲也没什么法子,瞧她得逞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骑行间,他悄摸打量她额间戴着的那枚白玉坠,果然衬的她水墨眼瞳更显水润晶亮。
内心隐隐雀跃,看来她很喜欢啊,不枉费他连夜去扒王府库房选出质地最好的玉石,又照着他的额坠模样雕出形状。
毕竟光天化日,再加即将远别,难得世子殿下还有这份心。赵汀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他简单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
惠芷玉见娘亲这般态度,便凑去贴在窗边与他近些。本来还想问他动作怎么这么快,但娘亲在不好直说。只能压低声音小声:“你怎么来了?”
“早就说过会来送你们。路途遥远,一定要注意安全。”
隔着车马与窗,两人靠得很近小声话别。可再不舍得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出了城门抵达城郊,侍卫们出言提醒:“殿下,再走就要出京了。”
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游万州只得道:“安安,我定会去找你,要等着我。”说罢勒马,不再跟车。
马匹与车窗距离便又变得遥远,惠芷玉这次不顾娘亲的反对,双手扒上车窗探出窗外扬声,“我等你,你一定要来!”
风过林道,万叶嘈杂,见证了又一场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