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街对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有处阁楼,顶楼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戴着帷帽,他身旁的男人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试探性问道:“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崧没想到先生竟会次次对裴浔手下留情,本想借这群百姓煽动造势,让他求到宫里来,谁知竟被他三言两语喝住,也是群不中用的,还有那些贼寇,打都没开始打,就被人戳成筛子了。
府门外立着的那个男子始终平平淡淡的望着眼前一场闹剧,似乎掀不起他半分波澜,盯着看了会儿,突然那道目光直直的望向他们所在之处。
莫崧吓了一跳,下意识往一旁躲,“先生,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一声低笑响起,莫崧扭头,这位被称之为先生的人,似乎心情甚好的赞了一句,“若他到了此刻还未发现,那我更要怀疑我的眼光了。”
“先生……很欣赏他?”
莫崧想到先前与裴浔的交锋,心中忐忑不安,又悄悄瞥了眼先生,他对这位先生总是看不透。
先生长相俊秀,斯斯文文的,叫人看不出他的年岁,他仿佛待人总是温和,却能眼都不眨的杀了那几个放跑裴浔的人,唯有……叶婵被他留下了一条命。
他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心情好时让人如沐春风,心情差时……
莫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浔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很不经意的一眼,他双眸无甚变化,扬了扬手让底下的人收拾残局。
百姓们依旧吓得瑟瑟发抖,在见到他的手段后,倒是安分了些,只是当裴浔正要转身时,有几个不甘心的大着胆子喊道:“你……你别走!”语气里满是惶恐,“解药拿出来……”
注意到裴浔朝他看过来,那眼神冷的能冻死人,他吓得两股颤颤,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忙错开目光,低声道:“有人说你这里有解药……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声音越来越低,周遭一片压抑的哭声。
裴浔顿了一顿,跨入门槛,往院中走去,将士跟在后头问:“将军,那些百姓怎么处理?”
分明走了有一段路,可那些哭声仍旧源源不断的往耳朵里钻,悲戚的、痛苦的、无奈的哭腔让院中的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显得无能为力。
其实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裴浔的视线落在大门外,那一张张求生的面孔逐渐褪去,耳畔的哭声也变成了荒野之地的风声,还伴随着辱骂与嘲讽,一个孩子在土坑里挣扎,在恶童脚下求生,他努力保持清醒,只因为他想活,他不想死。
那个挣扎求生的自己和这群人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的运气稍微好了点罢了。
思绪回笼,他问一旁将士,“公主在吗?”
将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叶婵,迟疑道:“今日未曾见过……”
裴浔没说话,这毕竟是公主府,他不该随意做决定。
“既然决定了,那就让人进来吧。”
这声音一出,裴浔整个人顿住了,他没有回头,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动弹,仿佛并未听到任何声音。
倒是一旁的将士‘公公公’了好几遍,赵槿瞥他一眼,好笑道:“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将士啊了声,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瞪大眼睛道:“不是在做梦!殿下你……”
“行了,快去安置百姓吧。”
“是!”
等人走后,赵槿才抬脚往裴浔跟前走,谁知没等她走两步,那人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期间一句话没说,一个眼神未给,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赵槿脚步一顿,神色怔住了,片刻后,盯着裴浔离去的方向失笑道:“气性还挺大。”
这事也纯属意外。
原先按照她设想的,让那群姑娘提前将火药埋在大殿内,届时她再金蝉脱壳,趁机逃离。
谁知中途竟遇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赵槿盯着眼前的妇人,惊愕道:“嬷嬷,你怎会在此?”
屋中只有她们二人,她们的谈话再无他人知晓。
何嬷嬷放心道:“老奴实在担心公主,便跟着商队入城。”她看着赵槿,叹了口气:“公主想做之事,老奴都知道了,此事太过危险,若是有任何一步出了差错,公主可想过后果?”
赵槿要做的向来不会后悔,若是畏首畏尾,绝无生路可言。
她便是要在一片荆棘丛生的道路里蹚出一条生路来。
“后果我一力承担。”
何嬷嬷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中止不住的难过,“公主一向聪慧,勇敢,老奴也不多说什么了。”
她这话……
赵槿察觉到一丝异样,还不等她多想,便感觉浑身无力,头重脚轻,微微踉跄一下险些倒地,何嬷嬷扶住她,目光中充满了哀伤。
赵槿仅存一丝神智,倏地看向一旁的香炉,“你下了药……”瞳孔在涣散,思绪变得混沌起来,“为什么……?”
何嬷嬷的声音漂浮在空中,似远似近,像随时都会消散,一切都将成为她做的一场梦。
“公主,老奴能为你做的不多了,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
“那个人告诉我,他能帮我易容,只要我替你出现,所有的问题都能化解。”
“公主,”她的声音变低了不少,“有的时候,违心话也很伤人。”
当她再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马车正在路上疾驰,晃得她脑袋疼,昏迷前的一切逐渐在脑海中涌现,她猛地掀开车帘,朝外边望去。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半晌后,她哑然道:“……陆酌言?”
陆酌言抿唇一笑,“殿下,许久未见。”
“你为何在这?”想着,她又摇摇头,“不对,我为何在这?”想到某个人,她犹豫片刻,问出口:“何嬷嬷她……”
“属下不知,只是她让我带你离开。”
“停车!”赵槿脸色沉下来,仔细看她还有几分慌乱,只是被她强行压下,“回去!”简短的两个字表明了她的态度。
陆酌言手上一阵用力,反倒加快了速度,他道:“殿下,太迟了,即便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
像是印证他所说的,他们身后的茂密丛林里突然升起浓浓烟雾,不断朝上空蔓延,滚滚浓烟被风吹散,一团阴云笼罩在那片密林上空,骤然一道雷声巨响,模糊了赵槿的视线,雨水打在马车上,她浑身无力的瘫倒在车里,心底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她转身望向回不去的路,时不时被风掀起的帘子像是故人在朝她招手,冷嗖嗖的风往她心里灌,混着泥土的雨水顺着这道口子涌入,将它拉扯的愈发大了。
赵槿抱膝端坐,眼神茫然,静默良久,她抬手抹了把落到下巴处的水珠,失神的盯着掌心的湿润。
她不曾淋到雨,那这是……
她以为自己足够无情,以为不再有任何人能够动摇自己的心,却原来只是她以为。
生而为人,又怎能真的无情呢?
这一路走来,她似乎总在失去,陪着她的,受她所累,对她好的,她不曾珍惜。
赵槿将头埋在膝盖里,短短的一截衣袖将她所有的软弱与悲伤全都挡在臂弯中。
只此一次……
只许这一次……
路在倒退,风雨也都在往后飘,何嬷嬷用她的死让赵槿懂得了应该珍惜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那个人……
她记得何嬷嬷最后跟她说的话里有提到了那个人。
看来就是整场棋局的关键。
赵槿望着熟悉的院子,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暂时抛却脑后,她往裴浔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她没刻意回避,免不了看到一群人。
那些人无不惊讶的盯着她,竟默契的患上了口吃的毛病。
“公公公……公主!”
“我我我……我瞎了?!”
“一定是在做梦!是在做梦!”
赵槿朝他们笑了下,这笑容瞧着竟比往日真心不少。
她走到裴浔的屋子前,只顿了一瞬,便推门而入。
屋内的裴浔正在穿衣,听到动静,像是吓了一跳,忙系好衣带,转身见是赵槿,蹙起的眉头慢慢松开,平静地看着她,那双眼却像是压抑着某些情绪,教人窥探不得。
赵槿往里走,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你一见我就走,似乎并不惊讶。”
随着她走动,脚踝处的铃铛始终作响,如初次被要求侍奉之时,带着一丝压迫。
裴浔错开眼,退后一步,背抵在床沿,一言不发。
像是没看到他的冷淡,赵槿倾身上去,谁知竟有人比她更快,侧身闪到一边,行礼道:“殿下自重。”
这话听着耳熟,赵槿轻声笑了下,似是听到有趣的话,“本宫什么性子你还能不知?”
她向来大胆,有所收敛时在旁人看来已是胆大妄为,何况如今她不再收敛,一步一步朝裴浔靠近。
她近一步,裴浔就退一步。
走动时,衣裙与长衫交错,像是情人亲昵的耳语,暧昧无比。
裴浔退无可退,跌坐在榻上。他的脚微抬,绊了赵槿一下,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瞬间充斥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