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槿走到他身旁坐下,轻声问:“为何?”
裴浔笑了声,指腹抵在瓷杯口轻轻摩挲着,半晌,他举杯做出一个对碰的姿态,“就当告别吧。”
“裴浔。”赵槿忍不住打断他,像是不想在他口中听到更多的话。
裴浔与她对视良久,率先败下阵来,微微抿唇道:“殿下别多想,只是许久未同殿下喝酒了,有些怀念,但明日便要入宫,不宜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了。”
“只是如此?”
裴浔手指一顿,回道:“自然。”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之处,赵槿自知他不想说之事,即便追问,怕是也没有结果,她只好作罢,举杯饮了一口,“茶我喝了,此次入宫,定会平安。”赵槿身子往前倾,紧盯着他双眸,一字一顿道:“裴浔,无论你如何想我,这一次,我希望你平安回来。这是真心话。”
一句真心话,便能令他心神震荡,久久无法平静。
他也不知最后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厢房,只是当他再次面对着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褥时,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早已不在,屋中只余淡淡冷意,那抹馨香像刻入心间,半睡半醒间,他总能嗅到熟悉香味追随他而来。
翌日清晨,赵槿像是无意间路过裴浔的房门时,往里看了眼,房门敞开,被褥叠的齐整,风往屋子里灌,看起来不像是刚走的模样。
她朝一旁经过的将士问了句:“裴浔何时离开的?”
将士道:“天还未亮,将军就带着人出府了。”
带着人走的?
赵槿在原地思索片刻,倏地笑了,她让人备了马车,且回屋换了身宫装,方梨不在,她只能自己挽个发髻,好在她也不是没弄过,虽说花的时间略久了些,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还是扯出一抹笑来。
“殿下。”将士来报,“马车已备好了。”
赵槿走出门,边走边交代,“府里这些人虽中了毒,但有些人尚且能动,若有不对,当机立断。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一切事宜交由陆酌言定夺。”她朝后院的方向望了眼,“若是江以游回来,他知道如何做。”
她和裴浔入宫之事并未告诉太多人,怕提前说了,会惹出无数担忧,他们都不擅长应对那种情景,还是能避免就避免吧。
几人走到了门外,将士忧心忡忡,“殿下……”
赵槿脚步一顿,回头笑道:“想来裴浔应是与你们交代了什么,若能成功,我便无事。”
若是不成,那就只好委屈一下,和他一起留在宫里了。
马车缓缓前行,两三个将士护送她出发,其余几人目送马车远去,眼眶含泪,将落未落,他们中有的是裴家军人,有的是锦翎卫人,也算跟着宁安公主久了,从未想过有一日会遇到这等情形。
“恭送殿下——”
他们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作了一揖。
那日在府中看到公主时,他们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还不等他们从公主没死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公主又要离开了,且这次生死难料……
“都哭丧着脸干嘛呢?!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一去本就是九死一生,宫里什么情形没人知道,不让我跟去,我哭一哭还不行了?”
“大老爷们,你丢不丢人!”
“不丢人!我乐意!”
马车轧过路面,菜篮子和桌椅横在路中央,旧灯笼被踩烂,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将士小心翼翼地避开,望向近在咫尺的宫门,微微侧头,明显的欲言又止。
他人微言轻,若是以往,更别提和公主说上一句话了。
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他扭头冲车内喊了句,“殿下,就要到了。”
闻言,赵槿掀开帘子望向外边,许久未曾逛过京城,如今几乎可用破败萧条来形容,脏乱的街道像是发生过暴乱,酒楼茶馆闭门谢客,戏院赌坊衰落残破,只剩下满目凄凉。
这条路她走过不止一次,却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轻松,似乎此间事了,她有大把的时间来欣赏京中盛景。
夏季多雨,转眼间又是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气。
“停下!”
车外传来守卫冷漠无情的喝止声,将士取下脚蹬,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扶赵槿下车。
宫门口的人虽没见过赵槿,却像是提前得了消息在此候着,并未露出丝毫惊诧之色,对她的来意也不关心,只一板一眼道:“大人有命,只许公主一人入宫。”
这情形虽是预料到了,但将士仍有些急了,正欲上前说话,被赵槿拦了下,“无妨。”她回头看了眼,“你不是还有事要办?”
将士仍不甘心,但又不敢违抗赵槿的命令,只得恨恨作罢。
眼看着赵槿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他们迅速转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这是她回京后第一次踏入宫门,宫里倒是无甚变化,只是冷清了不少,至于那些不知所踪的内侍宫女,她已经从裴浔那知道了他们的下场。
赵槿一路沉默,前方有武卫给她引路,对方既然知道她要来,定是对她有一定了解,或者说那个人对人心有研究,聪明到能猜到她的想法。
脚下的青石路如记忆中的一样,周围的砖瓦、凉亭,让她瞬间有了种归属感,在外的这一年多,她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如今,纵然身边危险重重,至少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落叶归根,倒也不错。
一阵风吹过,她的耳坠轻轻晃了晃,似是心有所感,她回头看去,只是树叶簌簌舞动,并无特别之处。
“看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赵槿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是突然站定不动了,“圣上呢?”
那人被她问的一愣,随即轻蔑笑道:“都是要死的人了,管他作甚。”
“告诉你主子,我要见圣上。”
被她的话一激,那人就想动手,“你……”
谁知此时,身后传来一声,“住手!”
这声音有些熟悉,赵槿转身,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出现在眼前,她一时愣在原地。
不等她想明白,身边的武卫张口便道:“公子。”
赵槿无法不多想。
“你先下去吧,我带殿下去就是了。”
武卫犹豫不决,“这……怕是不妥。”
“父亲怪罪,我一力承担。”
武卫看向赵槿,默了片刻,垂首应道:“是……”
多余之人离开,花园中又恢复以往的静谧。天色渐渐暗淡,黑云翻墨,一声闷雷滚过。
赵槿望着眼前人,已从最初的些许惊讶中平息下来,眸中掩着难以捕捉的情绪,她道:“想不到你我再次相遇,会在这种情形下,你说是吧?小莫大人。”
熟悉的面容,板正的眉眼,他似乎没有变化,却给人一种淡淡的颓然感。
莫知鹤抿唇,看了眼天色,道:“边走边说吧。”
赵槿没有异议,转身朝前走。
突然想到什么,她偏头问:“方才我察觉有人跟在身后,是你吗?”
莫知鹤摇头,“不是。”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从前他们本就算不上熟络,大多时候都是赵槿在说,莫知鹤在一旁倾听。
更何况他们每次会面,几乎是由利益驱使。
莫知鹤向来话少,说话也是一本正经,若是以前的赵槿,还能调笑两句,如今实在是没了兴致。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不。”赵槿脚步未停,语调缓慢,却清晰有条理,“我大概知道了。”
“他们口中的大人应该是你的父亲,莫崧吧。”
她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这个事实。
莫知鹤毫不意外,因为从自己出现的那刻起,便印证了许多事,“不错。”
“莫崧早就与大夏暗中勾结,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有夏人潜入京城,以替换掉宫中守卫,才能使大夏在失了主心骨后,仍能调动他们的兵力。”赵槿笑了声,不知是在笑她那位父皇的愚蠢,任由敌人混入内部,却一点未能察觉,还是在讽刺对方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将后来的一切都算计到了。
“不过,”赵槿话音一转,看向莫知鹤,“以莫崧的脑子,怕是想不到那么多。”
“若说他背后无人指点,我不信。”
莫知鹤停下脚步,面向赵槿,盯着她许久,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沉沉叹了口气,“殿下冰雪聪明,我只字未言,你便都猜到了。”他道:“确实有这么一人,只是我也没见过他的脸,多数时候是我父亲在与他交涉,我隐约听到我父亲喊他‘先生’。”
先生……
赵槿问:“那这位先生所要做之事,你知道多少?”
莫知鹤摇头,忽地,神色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道:“我曾查到一些事……”
赵槿见他面露纠结,心中隐隐不安,果然,接着就听他道:“皇后之死,似乎也与他有关。”
‘轰’——
雷声炸响,一抹闪电划过天际。
赵槿的心也跟着停滞了一拍,被她刻意藏起的记忆都如潮水般涌来,几乎是同时,她的眼眶酸胀难忍,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勉强平复。
那年的惨剧令她记忆犹新。
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先生吗?”赵槿喃喃道:“我一定,会让他给我的母后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