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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所谓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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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越知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第一个马场让马儿休整之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天色也近乎黑透了。

车夫拉着马儿在“裕如马场”吃草,池家兄弟也下了马车活动筋骨,而马车上,只剩了越知初还在睡,江遇则半睡半醒地愣着神。

越知初做了个久违的梦。

梦到她还叫“三娘”,梦到她在西蜀边陲的一条小溪边,洗着养父母给她的小褥子。梦里的溪水特别清凉,那是阳光很好的午后,她的小手在溪水里惬意地拨来拨去,感受着那拂面的清风,和清爽的水气。

那是一处风景很好的山林,养父母都是山里的农户。她悠闲地洗着自己的小褥子,心里想着等一下回去,养母会给她做新鲜的山笋。

那是千百年来,越知初第一次感受到愉悦的时光。也几乎是她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一段过去。

她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小僧——那个,给了她一串佛珠的小僧。

小僧说他化缘至此,见三娘面善而心静,乃是佛门有缘人,因此送了她那串佛珠。

三娘年幼,虽是孤儿乞丐出身,却有幸遇到了十分慈爱的养父母,她不好意思白拿小僧的佛珠,便将口袋里唯一带的半个馍,送给了小僧,还小心地解释,这是她出门前带在身上的,很干净。

小僧收下那半个馍,十分仔细地收进怀里,朝她笑了笑,念了几句她听不懂的佛经,就离开了。

三娘看着小僧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山间的阳光里。

……

越知初睁开眼,嘴角还带着来不及消散的微笑。

“小姐醒了?”江遇关切的声音很快传来。

越知初这才从梦境中彻底醒过神,有些自嘲地垂了垂眼眸——想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三娘了。

她很快整理好心绪,对江遇点头:“这是到哪儿了?”

“一个马场,车夫正在喂马,池家兄弟下去方便了。”江遇耐心地说道。

马场……

越知初的心里颤了颤。

也不知,池家兄弟如今,还会不会对“马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她脸上的迟疑没有逃过江遇的眼睛,他忽然安抚道:“小姐放心,他们……已经活下来了。”

越知初望向他。

她知道,江遇说的“活下来”,字字珠玑。

她释然一笑,对江遇提议:“那咱们也下去活动活动?”

江遇点头。

等二人下了马车才发现,这个马场,和她们记忆中的“池家马场”,完全不是一回事。

池家曾拥有虞国最大的马场,饲养的马匹健壮而耐劳,无论官道还是山野,无论镖局还是朝廷,几乎都在依靠池家的马场进行运输或出行。

当时民间传言,除了战马,没有人比池家更懂养马驯马,也没有马,比池家养的更好更快。

这个“裕如马场”则截然不同,放眼望去,整个马场里也就十数匹马,个个骨瘦如柴,吃着草料的样子也无精打采。

真要靠这些马儿运货或驮人,只怕走起来,马儿比人还受不住。

越知初一时唏嘘,心知无论马场或官场,虞国,终究是走向了她最不想见到的样子——她不确定,是否也是姬氏最不愿见到的样子。

她对江遇问道:“饿不饿?我记得咱们带了不少干粮。”

江遇却浅笑着摇头:“先前小姐还在睡的时候,我们就吃过了。小姐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一点胡娘做的炊饼?”

越知初拦住他:“我也不饿,那就随便走走吧。”

说完,她对车夫点头示意,便和江遇在马场里随意地逛了起来。

这应该是一处偏远山地,四周并无可见的火光或民居,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马场的篝火和荒凉的草地。再远,就只剩了山和树。

“这是……”越知初迟疑地观察起来。

“应当靠近汝州了。”江遇也四处看了看,适时说出他的猜测。

汝州……

越知初想了想,“那就是完全出了禹州了。”

江遇点头,抬头看了看天上还算明朗的星空:“不知坠叶此时是什么光景。”

越知初笑道:“嗯……约莫已经吃上胡娘做的热饭了。”

江遇忽然看向她:“小姐,杀穆直,让我去吧。”

越知初有些惊讶:“你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江遇主动对她提起,他要去“杀”什么人。

“如果,他非死不可,那也不是小姐与他的仇怨。”江遇目光坚定,温润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动人的光。

越知初来了兴致:“那你呢?你同他,有仇怨?”

其实是一样的问题。

她却坚持问了又问。

“我……”江遇这次没有回避或犹豫,“我是小姐的剑。”

越知初挑了挑眉:“剑?”

她怎么依稀记得……曾有个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可她听过的话太多,她见过的人太多,她陷入生死仇怨的故事太多……她已经快要分辨不清,那些曾对她许诺,要为她效忠的人,他们究竟都长什么样子,都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和她一起走了一段人生。

江遇点头:“小姐,我想清楚了。你问我仇怨,我心中没有仇怨。穆直是谁,我不认识,也并不感兴趣。但他若成为了小姐的心结,我便是扫除小姐心结的兵器。”

越知初愣住。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江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江遇的内心到底有没有所谓“爱恨情仇”这些东西,江遇会不会悲伤,会不会快乐,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愤怒……

但她独独没想过,十年,近乎朝夕相处的岁月之后,他会说,“我是兵器”。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什么?

该说什么来表达她的震惊?

或者,该说什么来……帮助江遇清醒?

……

她一直把他当做弟弟。

可他却似乎觉得……她只是一个热衷杀人的恶鬼。

普通姐姐,哪里需要什么“兵器”。

她只好深深叹了口气,打算先换个话题:“小遇,我……”

“小姐!”仲灵的声音忽然在空旷的夜色里响起。

越知初和江遇转头去看,只见仲灵手里居然抓着一只还在流血的野兔,他疤痕交错的脸上也满是惊喜:“小姐,江遇,你们都出来啦?我和哥哥去那边抓了只野兔!运气可太好了,咱们烤兔肉吃吧!”

伯杰也笑呵呵地跟在他后面附和:“可不!咱们今晚可以不用吃干粮了,我去马场那边讨了些杜康,咱们好好吃上一顿!”

越知初失笑,她和江遇对视一眼,决定配合兄弟俩的欢快:“好,那就把车夫叫上,咱们一起喝上一点儿,暖和暖和。”

——江遇没说错,池家兄弟,“活下来”了。

民以食为天。

在越知初活过的这漫长而斑驳的岁月里,她始终放不下对食物的渴望。

饿的时候,想吃饱,想吃很多很多。

吃饱之后,想吃肉,想喝酒,想让自己再也不用为饿和冷发愁。

而池家大火的那一夜之后,整整一个月,池家兄弟几乎除了水和稀粥,什么都吃不进。

人若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心中定然是空了一个大洞……吧。

越知初很少有吃不下东西的时候,除了江遇昏迷的那些时候。

她眼见着兄弟俩去忙活生火烤兔,又见江遇一直好奇地盯着他们,心里觉得有趣,主动问道:“你也试试?”

江遇怔了怔:“我?我不擅长这个。”

他一本正经的神色里,居然还带着一丝惭愧。

越知初无奈,她一把拉过江遇的胳膊,把他也往正在剥兔皮的仲灵身边,伸出手夺过仲灵手里的匕首递给江遇:“这可不是谁生来就能擅长的事,所以咱们才要试试。”

见她满脸的期待和鼓励,江遇接过了匕首。

池仲灵立刻会意地讲解起来:“来来来,很简单的!江遇,你跟着我的指示来,来,这里,朝这里先切开一个口子……对、对,很好,然后朝这里划开……对,诶,对,停!这里不要完全劈开,然后……”

越知初看着江遇在池仲灵的“传授”下,从一开始的无从下手,到慢慢熟练,甚至已经开始主动提问,她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心中无声暗道:江遇,你才不是谁的兵器。

你从来也不是一个兵器。

但基于江遇的那番话,在这山野凉风和漫天繁星之下,越知初也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她执着于追问江遇的想法,她想要听到他说的“真话”,她想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他自己、看待甘县的水灾、看待穆直、看待他的人生……

却忘记了,江遇从来都是他自己。

他是一个人。

从出生到如今,他本就经历了只有他才会经历的一切,他的人生,他的想法,他的感情……即便她再如何逼问,即便江遇对她毫不保留,即便他们彼此都说出了最心底的真心话……

难道,人和人之间,就不会存在“不理解”了么?

可如若不理解,那难道是谁的过错么?

那从不是“谁”的过错,而是,她从来未曾“想要去理解”的过错。

她从没真的想去理解江遇——为什么他不在乎甘县的百姓?为什么他不想找穆直报仇?为什么他的心里没有恨?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当成谁的兵器?

……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她却从未试图去“理解”,反而一个劲只是在“逼问”——不如说,她始终在试图逼问一个,符合她想象的答案。

甚至,还自以为是地觉得,那是,“为他好”。

越知初感到豁然开朗,便大步踏向一旁生火的伯杰:“我改主意了,今晚咱们就住这吧,让车夫和马儿都好好歇个够,明日睡足了,再紧密赶路。”

“伯杰你去,找主人家再多买点酒,咱们喝个痛快!”

她一边对池伯杰爽朗笑说,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干柴,开始燃火。

池伯杰嘿嘿一笑,“好嘞”,用力点着头就往马场的中心蹦走了。

越知初看着那边渐入佳境的二人,再看看手里扎成了一捆的柴火和干草,轻轻用了点力,便以内力将捆在一道的木枝们斩落,围成一个柴堆,霎时催出了热烈的火。

她心里有了决断,手上干活也利索许多,又听见仲灵赞叹的声音:“让小姐生火真是大材小用……啊不,天材小用了!”

越知初对他笑:“那烤兔子的活儿可就交给你了,池大厨。”

池仲灵面上一红,他还记得不久前他对越知初说过,他不怕火了,可以做饭,他不擅长,但一定可以学得很好。

江遇似乎也很高兴,把处理干净的野兔抓在手里对越知初邀功:“小姐,我也可以试试。”

越知初脸上笑意不减,点着头在心里默默道:当然,我们小遇,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她又望了一眼广阔的夜空,月光皎洁如水,一旁是噼里啪啦的火堆,深秋的凉意并没有让她觉得寒冷,反而激起了她心里久违的期待。

——她早就该想通的。

“改变别人”,无论以什么方式,从来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她所追求的事。

只是她……不知不觉间,竟然,也习惯了皇族那一套……

凭什么江遇就该听她的?

凭什么池家兄弟不能去过他们心中向往的日子?

凭什么时冬夏不能弃她而去?

……

只因为他们习惯了对她马首是瞻,她便也沉溺在了自己一直……盛气凌人地对待他们,只能接受他们的“肯定”了么?

那她……和她一直鄙夷的姬氏,又有什么区别?

“穆直该死”,那只是她一直以来的信念。甘县百姓,受灾于“父母官”的不作为,那也只是,她看不过眼的事。

她的想法,她的动念,理应由她,亲自动手,独自承担。

哪怕——没有那个,“为谁报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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