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屿城。
这座灰蒙蒙的工业化城市尚未对春天敞开怀抱,处处透着萧条,路边的树秃了顶,枯枝像杂乱生锈的铁丝,张牙舞爪,直冲天空。
草短莺衰,死气沉沉。
“我听说这学生有点性格,脾气不小,估计不好管,又是刚转学过来的,先让她去你班里,你多对她上点心……”
此时,不好管的转学生明厘正靠在办公室墙外,雨伞竖在脚边,嘀嗒流水,门半开着,年级主任的话通通落入她耳中。
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主任旁站了个女老师,略矮,长发披在肩膀,背影瘦弱,声音小到听不清,只对着主任频频点头。
两人谈话结束,脚步声渐近,明厘赶紧扭过头,靠墙站好。
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老师率先出来,应该就是那位年级主任了。头顶幅员辽阔,光滑程度能开一家溜冰场。
“李老师好。”她恭恭敬敬地说。
顺便看了眼男主任的头顶。
“明厘对吧?来来来,欢迎你加入我们一中这个大家庭啊,”李主任面容和善,笑得像一尊弥勒佛,要不是亲耳听到,还以为刚才说她叛逆不好管是被夺舍了。
他边走指着女老师介绍,“这是你班主任巫老师,以后你就是一班的一份子了,今天把你叫过来呢,是登记一下学籍信息,校服和资料书什么的都领完了吧?”
“已经领完了。”
“哦,那行,明天算是正式开学,今天也有不少同学过来上自习,一班学习比较自觉,基本上都来了吧?明厘啊,高一时间紧迫,那你就……”
“那我就先回家了。”明厘乖巧回答。
……
那句劝她去班里自习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住,李主任皱眉,不满地啧了一声,和旁边的女老师互看一眼。
一副“看吧,我早说了她是这德行”的表情。
沉默的女老师打了个圆场,温柔地对明厘说:“如果家里有事你就先回去吧,明天不要迟到就好了。”
“那什么,你俩聊着,我得开会去了。”主任看了眼手机,也没管她,匆匆就走了。
“老师再见。”
明厘又忍不住看了眼他头顶。
走廊上只剩下两个人。
这位巫老师比她想象的更瘦,下巴只剩个尖尖,但眼睛又很大,因此显出几分病态。
主任走远后,巫老师先是笑了下,转头问:“刚才办公室里……你都听到了吧?”
直截了当,反倒是明厘被噎了下,尴尬地笑了笑。
巫老师没有过多反应。
“一中的情况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淡淡地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优秀学生和走后门的学生。”
“走后门”这种话居然能拿到明面上说,明厘看了眼面前的女老师。
“作为班主任,每个同学的情况我事先也有了解,不管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总之一班的每位同学都很优秀,相信你也一样,对吗?”
小学生都听得出来她有潜台词,但明厘不想深究。
想太多容易钻牛角尖,钻牛角尖晚上会睡不着,睡不着会脱发。
她还年轻,不能秃。
明厘秉持着“我是笨蛋我是笨蛋我是笨蛋”的原则,听到什么,回答什么。
“是的,老师。”
老师温和看着她,明厘回以坦然自若的笑容。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又接连几天下雨,她心底埋藏的陈旧情绪早已生出一层薄薄霉菌,细密绒毛附在表层,谢绝任何人靠近。
接下来,只需要做个不惹事的透明关系户,收起锋芒,收起骄傲,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度过高中三年就够了。
明厘礼貌地和老师说了再见,大步走出了教学楼。
-
“走!老广场新开了家游乐园,玩过山车去!”
游灿抬头,“有病?我站都站不起来,让我去玩过山车?”
“没让你玩,你看着我玩。”
游灿:“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不行,人太多了我排不上队。”
游灿:“所以?”
“所以我推着你去,坐轮椅的能走VIP通道,免排队。”
游灿沉默两秒,拎起手边的拐杖,大力甩过去,男生弯腰灵活一躲,顺脚把拐杖踢到地上。
嘭——
一阵巨响,明厘倏地从床上坐起来。
房间内漆黑、沉闷,伸手不见五指,她应该是做了噩梦,不知被什么东西吓醒了。
几秒后,狂叫的闹钟提醒她现在是18点整。
屏幕白光有些刺眼,她熄灭光源,任由房间再次坠入一片漆黑。
傍晚,黑夜,沉寂。
每每这个时间点醒来,都有种怅然若失和巨大的孤独感。
明厘闭了闭眼,搬来屿城已经将近两个月了,她依然适应不了这里的春寒料峭。
妈妈要上班,早出晚归,白天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但就算不上班,母女两人也做不到友好相处。
就在昨天,两人又闹了一场。
明厘说胃疼,妈妈说都是因为你不吃早饭,整天吃垃圾食品,逮住机会火上浇油,把她痛斥一顿。
然后明厘就顶嘴了。
她胃疼是因为季节性肠胃炎,怎么又扯上吃不吃早饭了呢?
妈妈说还不是因为你熬夜、玩手机、不吃早饭、冲动、刻薄、不喜欢交流、上不了台面……把缺点一个个拎出来,火力全开,站着输出。
明厘自始至终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挖着星球杯。妈妈指着她的手指开始颤抖时,她刚好完美挖出最后一粒巧克力球。
她把垃圾扔进垃圾桶,穿上外套。
“上回因为竞赛的事,你打我一巴掌,我不想计较。”她穿上外套,平静地看着她妈,“但我现在要出去买零食,你要是再敢打我,或者不让我出这个门,我就还手。”
这事之后,俩人到现在没说过话。
明厘起身,拉开窗帘——尽管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她快速套上拖鞋,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把脸,强行把心绪拉回现实生活。
和许多拥有西海岸作息的大学生一样,小明同学的一天,从傍晚18点开始。
学习的时候,她喜欢只开一盏桌前小灯。
四周漆黑,犹如遁入海底,充满安全感的安静环境很容易让人集中注意力。
三个小时后。
嘭嘭!
楼上两声巨响,明厘回神,下意识看了眼天花板,皱了眉。
旧小区隔音差,楼上敲击、拖拉,噪音不停,每回都得半个多小时,今晚更加过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消停。
晚上她瞪了眼天花板。如果,楼上胆敢再敲一下,她就去砸门。
也许是怒气透过天花板传到楼上,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她翻了个白眼,化悲愤为动力,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的几何题目,下笔如有神,流畅地写出一行行运算。
都说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往往会拥有无限潜力,类比狗急了跳墙或者兔子急了咬人,总之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除了数学题。
五分钟后,明厘盯着试卷上的大红叉愣了神。
前半部分是选择和填空,70分,客观题,这个毫无争议。后半部分解答题倒是都写满了,但就算加上同情分和辛苦分也只有68。
满分150的卷子,错这么多题,搞不好自信心受挫十天半个月都不敢碰数学。
她把试卷翻过来,70+68。
大笔一挥,在卷头写上一个靓丽的150分。
呼。
这次又是满分。她挺满意,趁热打铁,又翻开解析仔仔细细看错题。
咚——又是一记声响。
反应过来时,明厘已经站在了楼上的门口,她必须要跟楼上好好谈谈。
楼道里温度低,她裹紧外套,抿着唇砰砰两声,敲了门。
……
没人回应。
几秒后,砰的一声巨响,像是重物落地,屋内传来一阵拖拉声,那感觉……应该是大型动物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
明厘心里咯噔一声,脑海中闪过无数美国大片,黑色、血腥、暴力与搏斗……她在原地呆滞两秒,马上拔腿逃下去。
不是她能屈能伸,这声音听着太诡异了。
可就在此时,嘎吱一声,门开了。
明厘咽了咽口水,双腿一软差点跪在楼梯上,她缓缓转过头去。
只见门开了个小缝,但看不见里面的人,接着,一道富有少年感的声音传了出来。
“谁啊?”
是个活人。
明厘悬着的心脏重重落地,她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然后才开口,“我是住在楼下的。”
“噢,”男生声音有些不耐烦,“什么事?”
……
听听,多么嚣张。
大晚上的制造噪音影响她做题不说,还一点歉意都没有。
明厘清了清嗓子,语气冰冷:“你是不会走路吗?能不能把脚抬起来轻轻地走!”
门又开了点。
屋内灯光微弱,但这点缝隙足以看清全部,她顺着门缝往里看,一位坐轮椅的少年映入眼帘。
他头发有点凌乱,穿一件白色宽松卫衣,厚实的墨蓝色毛毯把腰部以下全部遮住,垂落到地上,地上散落着几张纸。
她看清人的下一秒,男生身体前倾,费力地扒着门,把门又拉开一点。
因为坐轮椅,下肢无法用力,上半身还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下。
门缝扩大,屋内的光亮洒出来,他的轮椅旁边,竖着根摇摇欲坠拐杖。
视线又回到男生身上,轮椅上毯子盖着的地方有大团不正常的凸起。
明厘睁大了眼睛,刹那间,想起了某部励志纪录片,那些残障人士萎缩的双腿就是这样凹凸不平!
再抬头看看,男生的眼里像是蒙了层水汽,无辜又可怜。
明厘愣怔了一秒,内心响起一个声音:
完蛋了。
全剧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