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房。
大量动物皮毛拥挤在一处的潮闷气息,混着血腥气和大蒜素刺鼻又奇特的味道,实在谈不上好闻。
黄遇山不太适应地抽抽鼻子,屏住呼吸,将手掌探向四肢被固定在长桌上的雌兔。一手控住它的头颅,另一手动作生疏地将一碗麻沸散给它灌下去。
兔子剧烈挣扎着,后腿不断地蹬踢,撞得桌面砰砰作响。片刻之后,药物渐渐开始起效,掌下的活物扑腾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他趁着等待的间隙,将目光投向对面,想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特意准备的试验房内,光线很是充足,照在磨得光滑的石桌上,甚至明亮到有些冰冷。
站在桌边的女子覆着面巾和头巾,只余一双没有太多情绪的双眼露在外面,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手中被麻晕的雌兔。
她握着刮刀的手很稳,一点点刮去兔子腹部雪白的绒毛,一大片白中透粉的皮肤逐渐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孕兔有节奏的呼吸,微微隆起的腹部规律地起起伏伏。
姜鹤羽放下刮刀,用竹镊子夹起被大蒜素浸透的细布,将金黄色的汁水均匀地涂抹上兔子光秃秃的腹部。
“这是……”
“是大蒜素。”不等黄遇山将话问完,姜鹤羽就主动开口为他解惑,“从碾碎的大蒜中提取出的精华部分,制做的方法与蒸酒相似。用途也相似,是为了除去看不见的秽物,预防伤口发脓溃烂,但效果要比平时用的酒好很多。”
黄遇山惊讶不已:“大蒜确是有除秽的作用,不过药效并不强,平日都是放在食物中起些聊胜于无的作用,没想到竟能提取出它的精华部分来入药。”他想了想,又问,“既然如此,是否也可于士兵的外伤?”
“当然可以,只是这大蒜素制作不易,且难以妥善保存。一般两三日过去,药效就大大降低,无法大量储备,需得现用现做才行。”
姜鹤羽边说着,手中不停,银刀毫不犹豫地划开孕兔的腹部。鲜血霎时涌出,黏在冰冷的刀刃上,红得刺眼,将面无表情的操刀手愈发衬得鬼气森森。
黄遇山被这诡异的画面激得浑身发毛。他闭了闭眼,有些悲哀地想,这还真是上了贼船了,他黄遇山一世英名,往后就要成为人人口诛笔伐的妖医了。
姜鹤羽可不知他在脑中上演怎样一出悲情戏,察觉到他出神,好心提醒道:“师父,看仔细了。”
黄遇山闻言“哎”一声,赶紧深吸一口气,想要定定神,却猛地呛咳一声,差点被屋子里浓郁的味道熏个半死。
姜鹤羽百忙之中抽空抬头,奇怪瞧他一眼,问:“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黄遇山见她丝毫不受周围恶劣的环境所扰,惭愧又尴尬地一笑。终于安分下来,努力把脑中那些怪力乱神的想法扫到角落,将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手法上。
这一细看,立刻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你是横向剖开胞宫的?”
“是。有什么不对么?”
黄遇山皱眉:“我记得他们那些私下偷偷剖腹取子的人,都是将胞宫纵向剖开的。按理说,确实应当纵向剖开,才能更方便地取出胎儿,你的做法为何与他们不一样?”
姜鹤羽没有回答,低下头,绷着脸,小心将雌兔腹腔内的幼兔连同胎盘一点点往外拉。
直到幼兔全部都被顺利取出,她这才松懈几分,娓娓道来:“那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取出胎儿,完全没有考虑过母体的安危,所以才切对胎儿最有利、对他们自己而言也更好操作的纵向的刀口。
“若是如我这般,自胞宫下端横向开口,虽然取出胎儿的过程会更麻烦一些,但却是利远大于弊。横向切开的刀口更短,出血少,更便于缝合。而且,在事后的愈合过程中,也不易发生胞宫内粘连,创口的愈合程度也会更加牢固,不至于在往后再次受孕时出现胞宫破裂。如此数管齐下,能够大大提高产妇的存活的可能性。”
黄遇山:“听你的意思,剖腹取子的产妇在活下来后,甚至还能再次受孕?”
“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姜鹤羽停下动作,眼中多了几分思索,“至少得等三年以上,且在准备再次受孕前,最好能让我先看看情况。”
她有秋毫辅助,能更好地判断胞宫的愈合情况。
黄遇山凝眉沉思,仔细琢磨完她的话,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些细微的变化。他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这个徒儿,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只凭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就闷头闷脑往前冲,而是早早就做好功课,有章法有根据地在施行她的计划。
是他有失偏颇了。他暗叹一声,不禁再次感叹后生可畏。
前面的工序顺利完成,后续的缝合是姜鹤羽最擅长的部分,花费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上许多。不过片刻,雌兔方才还血淋淋的腹部就被她整整齐齐地缝上。
一切尘埃落定,姜鹤羽细细净完手,径直走到黄遇山身边,一边擦手一边道:“我这只已经处理好了,您看明白了么?”
黄遇山被问得一愣,“看、看明白了?”
“那开始吧。”
瞧她这副模样,大有盯着他做完的架势。
黄遇山后背一凉,不知为何,心里竟浮起几分当年张医正还是德高望重的张太医、他还是太医署的毛头小子黄博士时,被抽到考校课业的紧张感。
他拿起刮毛刀,结结巴巴道:“呃,好、这就开始。”
虽然黄遇山心里很慌,但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和功底也不是白来的。再加上方才已经看过一遍姜鹤羽的演示,即使一开始手忙脚乱,好歹也凭着手感越做越顺,卡在麻药失效的最后一刻,紧赶慢赶地将缝合线打上结。
姜鹤羽满意地点点头,“学得不错。我带着你再做几只,今日就可以结束了。”
黄遇山一时没发现倒反天罡之处,被夸得美滋滋地继续埋头苦干。
一回生二回熟,做完两三只,他逐渐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心情与姜鹤羽聊闲话了,“诶,你兄长是怎么回事?”
姜鹤羽一愣,想起他之前对江离的误会,道:“没什么大事。不是您想的那样,他就只是不想要孩子。”
“哼,年轻人想出一出是一出。”黄遇山翻了个白眼,“不想要孩子有的是法子,羊肠,鱼鳔,何必非得……若是一时冲动,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见她不搭话,他探过身子,不死心地继续八卦:“我瞧他这个人,面上看着好说话,实际上是个犟种,不达目的誓不摆休。你是怎么劝服他的?”
姜鹤羽手中不停,淡声道:“既知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摆休的犟种,那还白费力气劝什么,帮他达成目的不就好了?”
“什么?!”黄遇山惊呼一声,眉毛都快飞出天外,“你把你哥给阉了?”
“……”姜鹤羽一噎,电光火石间,忽然就明白江离手术前那副壮士赴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了。看来于他们的认知而言,真的很难理解这么现代化的手术。
她一脑门子黑线,为着江离的名声着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结扎术,只绝育,不影响其他的。”
“啊……”黄遇山歪着脑袋思考,“这倒挺有意思的……这个我能学吗?”
没想到他还挺好学,姜鹤羽淡笑一声:“我本以为你年纪大了,不太好上手。不过这会儿见你缝合的手法,学这个也没问题。”
黄遇山这次终于回过味来,一时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阴阳怪气道:“那为师就多谢你倾囊相授了。乖徒儿,你说,我们这样,究竟我是你师父还是你是我师父?”
姜鹤羽不咸不淡回他一句,“你年纪大,你是师父。”
梅开二度,黄遇山直接跳脚,“死孩子,能不能别总说我年纪大?”
“不是事实?”
“事实就能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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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鹤羽是个雷厉风行的,上船不过三日,就带着黄遇山将能买到的孕兔都做了剖腹产。
剩下的雌兔只能放到下一批,等它们受孕发育后再试验。这几日,她略微空闲下来,就要到试验房来看看这些兔子的情况。
五十只孕兔,如今活下来的仅有三十余只。目前伤口愈合状况良好的,还不到十五只。
三分之一的存活率,实在是太低了些。
姜鹤羽捏着记录手札,眉头紧锁,一点点复盘。
打开腹腔、取出胎儿和缝合伤口的操作都没多少问题,最大的风险还是出在伤口感染上。大蒜素能保存的时间太短,甚至远远低于她所预料的两三日,仅仅不到七个时辰,药力就会降到仅有一半功效。
看来不能为了节省成本就直接用蒸馏水浸泡后的蒜泥来制大蒜素,还是得用有机溶剂来浸泡。在这个生产力落后但好歹还有白酒的时代,最触手可及的有机溶剂就是乙醇。
说干就干。她起身去到下一层,推开最角落的小房间,里面正忙得热火朝天。
这些日子消耗的大蒜越来越多,绿萼也逐渐摸清了门路,如今跟个像模像样的小包工头似的,熟练地买蒜、雇人、算账、结钱。再加上她活泼开朗的性子,竟是带着流民队伍里的十来个姑娘阿婆,组建了个蒜泥加工作坊。
“娘子?”绿萼瞧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乐颠颠跑过去,“您怎么来了?今日的份额一会儿就送上去,您着急用么?”
“不着急。”姜鹤羽笑笑,伸手摘去她头顶沾上的蒜皮,“我来是想跟你说,往后再买些酒来。”
“是。”绿萼掏出压在腰带间的手札和炭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缺胳膊少腿的“酒”字,颇有条理地问,“您要怎样的酒?要多少?”
“便宜的就行,不拘什么口味,越烈的越好。”姜鹤羽取过炭笔,在她歪七扭八的字迹旁写了个标准的“酒”字,调侃道,“绿掌柜,先送二十坛来。”
绿萼红了脸,害羞又兴奋道:“您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姜鹤羽交代完,绕道从库房支了两坛军中备好的酒,回到试验房,打算先练练手。
虽说条件有限,制出无水乙醇几乎是天方夜谭。但有蒸馏装置在,四五十度的高度白酒还是有很大希望。
她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时忘了时间,直到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目前在试验房做的试验都不便公之于众,知道这个房间用途的人少之又少,平日里就算屋内有人,也是房门紧锁,凭着暗号才能进。
姜鹤羽拉上布帘,快步穿过屏风,见门框上映着个熟悉的剪影,心下登时一跳。
“阿兄。”
“吱呀”一声,房门应声打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江离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素手就托上他的小臂,颇为心虚地小声道:“多谢阿兄给我送饭来。”
江离暗暗咬牙,冷哼一声,凉飕飕道:“姜医正日理万机,废寝忘食,小的自是要懂事些。”
姜鹤羽面上一窘,讪讪接过食盒,引着他走到屋里,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阿兄稍等,我来摆饭。”
江离不为所动,对她屡教不改的行径早已习以为常。有心晾着她,也不说话,慢悠悠端起桌上一杯白水。
“别喝!”
“咳——”
姜鹤羽来不及阻止,闻到酒味的江离也来不及反应,一口提纯后的高度白酒就这样顺着他的嗓子一路灼烧到胃。
男子白皙的脸瞬间被辣得绯红,一双湿润的眸子含怨带嗔,就这样直直看向她。
姜鹤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屋里燥热,忙推开窗,声线不知为何有些发紧,“你怎么能不问我一声,就乱喝试验台上的东西?”
江离无奈,撑住额头,哑着嗓子道:“我的错。”
“还好只是酒。”姜鹤羽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毒死你得了。”
江离笑笑,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精致的喉结轻轻滑动,没能注意到递茶人微微泛红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