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天星正在座位上带着眼罩睡觉,因为时差有些紊乱的身体终于在飞机颠簸的白噪音中找到一丝安宁。梦里还在病房奔波,手腕上的表嘀嗒作响,提醒着生命流逝的每一秒。
耳边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像一把利刃斩断他短暂的宁静,“各位尊敬的乘客,头等舱有乘客突发急症,情况紧急,如果您是医生或医护人员,请立即与机组人员联系。谢谢合作。”空乘人员声音里的紧张和克制的恐慌几乎要从扬声器中溢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的机舱灯光下迅速收缩,心跳瞬间从睡梦中的缓慢节奏加速到鼓点般的急促,那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急切感让他来不及思考,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条件反射,是无数次抢救病人后形成的本能。
他急忙坐起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朝头等舱走去,脚步声在走道上回荡,与他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刚才那种混乱的广播、急促的语气已经让他知道,事情不简单。腿因为长时间没动有些酸麻,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机舱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乘客们的视线如有实质地黏在他背上。
跑了几步,到达头等舱时,一群人围成一圈,恐慌的低语声此起彼伏。
“我是医生!”他挤进人群,看到病人已经躺在放平的座位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一个人正跪在他面前,外套随意地丢在一旁,正在低头进行胸外按压,动作迅速,力道适中。
许天星不由得心中一松,暗暗感叹:"幸亏有他。"这种专业的急救手法绝非普通人所能掌握,即便在这紧急时刻,他的每一个动作依旧干净利落,宛如精密的机器在运作。他的额前垂下几缕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
许天星不再犹豫,快速上前,接过空姐刚拿来的AED设备,两人几乎没有交流,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并肩作战的默契。
许天星打开设备,接过酒精棉片消毒,贴上电极片,正在做CPR的人,不失节奏地继续按压,只在听到“请离开病人”的提示音时,才迅速抽身。
“建议除颤。”
“准备电击”
“放电中,请勿接触病人。”
“放电结束,”
机械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病人的身体猛地一颤,接着是几秒令人窒息的寂静,许天星的手指紧紧按在病人的颈动脉上,感受着那微弱而逐渐变得有力的脉搏,继续接手进行CPR按压。
几分钟后,病人的心跳恢复了,皮肤开始泛起健康的红润,AED的提示音响起,舱内的紧张氛围也稍微缓解。周围的乘客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有人甚至轻声鼓掌。
顾云来长长地松了口气,瘫坐在地毯上,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他价值不菲的衬衫领口。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精英,而只是一个刚刚经历生死挣扎的普通人。
他低头,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摆脱了什么沉重的负担。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透着疲惫和某种许天星看不懂的情绪,许天星看着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救人救到这个程度,他也终于感到了一丝放松,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空姐递来湿巾和水,感激的话语在耳边响起,但许天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座位,远离这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场景,不是因为抢救,而是因为那个人。
然而,就在许天星准备转身离开时,顾云来忽然抬起脸,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神情,那种敏锐而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他盯着许天星的脸,目光从他略显凌乱的黑发扫到唇边那道小小的疤痕,似乎愣了片刻,时间在两人之间凝固。
"许天星?"顾云来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些许不可置信,仿佛在确认一个幻影。
那一瞬间,许天星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六年未见,尽管自己一直避免去想,但现在,顾云来的声音、那张成熟了许多却依旧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是让他愣住了。那些本该被时间冲淡的记忆,此刻却像被风吹开的灰尘,纷纷扬扬地铺天盖地而来。
他本能地想要躲开,想装作不认识,可那股尴尬和复杂情绪却早已淹没了他的理智。指尖微微颤抖,喉咙发紧,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最终,他轻声说道:"CPR做得不错,顾总。"声音里的生疏和距离感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顾云来愣了一下,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马上恢复了那一贯的冷静和疏离:"谢谢,许医生。"他说话的语气仍然沉稳,不带一丝波动,但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却泄露了一丝情绪。
许天星没有再说话,低下头,脚步有些迟疑,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AED的带子,指节泛白,整个机舱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走道两侧的灯光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两人的身影扭曲地交织在一起。
顾云来愣在原地,仿佛连四周零星响起的掌声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不是没想过,万一真的再见,会是什么样,也许是在某场医学论坛上,隔着人群、灯光和规矩寒暄几句,也许是在哪场医学峰会、签约仪式,彼此都能有条不紊地笑笑,像普通同行那样聊几句项目进展。
甚至他想过,如果重逢真的要来,或许得等他哪天自己出事了,一个深夜突发心律失常,意外晕倒在实验室门口,被抬进急诊室,在意识模糊之间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说,“顾云来,又见面了。”
不是现在,不是在万米高空,不是在生死之间的前线,不是在他最疲惫、最不设防、甚至连心情都没力气梳理的时刻。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许天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走进了他的世界,像一道光划破黑夜,精准得毫不留情。
他盯着许天星眼中那抹被掩藏得极深的波动,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心底却突然翻出一句话,原来,真正刻在心里的人,即使在天上,也会遇见。他还吐槽过这句话真的矫情,没想到,落在自己身上。
那声“顾总”,礼貌得体,音调平稳,却不容忽视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六年时光,足以将从前实验室里的并肩熬夜,咖啡间的眼神交汇,还有那些心照不宣的肢体接触,统统磨成一句带着公事公办气息的问候。。
顾云来听着,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看着许天星唇边那抹程序化的微笑,觉得比起刚才的CPR,这一刻才是真正的窒息。
他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悄悄打量着许天星那张曾在他梦中出现无数次的脸,仍旧是那样冷静、清隽、干净得过分,也漂亮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六年光阴到底是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眉宇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沉稳,
尤其是那双让顾云来魂牵梦萦的丹凤眼,在金边眼镜的映衬下依旧清冷,眼尾略微上挑,像一笔锋利的钩,划得人心头又痒又疼,好像沉淀了更多的风霜,略带疲惫,一种近乎可怕的克制。
有那么一瞬间,顾云来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记忆中的许天星会在实验数据出错后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长吁短叹,会因为心不在焉喝到滚烫的咖啡而龇牙咧嘴,会在凌晨疲惫到极点时,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肩头小憩片刻,呼吸轻浅均匀,发丝扫过他的下巴,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也会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靠得他那么近,近到能看清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雨珠。
“看我干什么?”许天星微微皱眉,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在,像是被触碰到了某个敏感区域,“我脸上有东西?”
顾云来轻轻摇头,斟酌了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没有,就是好久不见。”语气带着他惯有的慵懒,却无法完全掩住尾音里的遗憾,“没想到许医生现在还是这么雷厉风行。”
他故意把“许医生”三个字咬得很重,像在试图提醒对方,这两人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而不是仅仅一场久别重逢,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扇早已上锁的回忆之门。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双依然修长白皙的手上,那双手此刻正在稳稳地为病人测量脉搏。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个雨夜的片段,那双手曾短暂地、轻轻地触碰过他的脸颊,温热、颤抖、带着说不出口的渴望与退缩,那一刻,顾云来几乎以为他们之间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他们始终止步于“差一步”。
飞机轻微地颠簸了一下,顾云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盯着许天星看。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嘴唇,像是要把那些即将溢出的回忆和情绪咽回去。
“从哪儿飞的燕州?”顾云来低声问,仿佛只是随口寒暄,声音却比平时沙哑了几分。
“洛杉矶,旧金山转机。”许天星头也不抬,盯着患者的数据,又补充了一句,“参加医学会议。”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刻意的疏离感。
“真巧,”顾云来轻笑,“我是从旧金山回燕州。”
许天星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恢复了那副职业性的表情,声音清冷:“这不废话么,现在航班就这么少。”似乎又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得有些难听,又继续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语气平淡,没有惊喜,没有遗憾,只是单纯的陈述,仿佛这个重逢,只是一场统计概率上的偶然事件,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是啊,”顾云来轻哼一声,转了转手上的表,用这个熟悉的动作掩饰自己情绪的微小波动。他向来不屑于伪装情绪,可现在却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眼前这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问:六年了,你过得好吗,为什么一声不响的离开?可眼前这个男人,连温度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昔日的亲密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礼貌与疏离之下,深埋不见。
“得让他保持平躺。”许天星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像一把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嘈杂的空气中,把顾云来飘远的思绪一把拉回现实。
“好的。”顾云来挑眉应声,蹲下身去帮忙调整病人姿势。即便是这样的姿态,他依旧保持着一贯的优雅与分寸,可他的手指却比平时更用力,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泛白,袖口精致的刺绣在头顶灯光下闪烁着冷光。
“我去洗手间,你帮忙看着他,如果空姐把病人资料拿来你先看看。”许天星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却依然沉稳,他转身向后舱走去,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顾云来站在原地,目光如钩地追随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在狭窄的机舱里渐行渐远。他的白衬衫在冷色调的机舱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个背影,比任何拒绝的言语都更冷淡。
他竟一时语塞,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这对一向能说会道的顾云来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事。在这一刻,只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双手,握惯了方向盘、签字笔、红酒杯,多年之后又完成了一次CPR。掌心还残留着陌生却熟悉的触感,病人胸口的温度、心脏的搏动,还有那种掌控生命的沉重感,都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命运,用最不可能的方式,把他和一个早该被遗忘的人重新拉回了同一个时空,拉回了那段他以为已经尘封的过去,就这样被毫无征兆地,从记忆深处拎了出来,像一块未愈合的伤疤被粗暴地揭开,露出下面鲜活的、仍在隐隐作痛的血肉。
他眯起眼,重新理了理衣角,挺直腰背,仿佛一切都还能继续保持从容。冷静,顾云来,冷静,这只是一次偶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心跳的频率,像是从飞机起飞那一刻就开始失控。
剩下的三个多小时里,许天星被安排在头等舱就座,继续监测病人的状况,病人被安排在靠窗的座位平躺,许天星就坐在顾云来的旁边,飞机在云层中平稳地滑行,夕阳透过舷窗斜斜地洒进来,在许天星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光影交错的剪影。
空乘明显对许天星非常有好感,几次过来给他送新的毛毯靠枕,问他要什么饮料,许天星只要了热茶,茶香在狭小的空间里袅袅升腾,许天星轻声道谢,声音温润如玉:“谢谢你。”语调温和有礼,目光柔和,嘴角甚至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像冬日里一缕暖阳。
顾云来不自觉地冷笑了一声,低声道:“看来许医生现在很擅长和人相处啊。“声音不大,精准地划过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以前你,可不会这么温和地跟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