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期已到,周铁生扒了汗褂,背上荆条,主动跪在了霞飞苑门前。
这副稀奇造景引来下人们注意,唯周铁生本人不悲不喜,晨光透过叶隙照在覆满苔青的石板上,他盯着上头一只正在搬米的蚂蚁,眼神中有出人意料的坚定。
“约定期限已到,”男人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烦请太太处决!”
院落里,门房下,沈素秋一口一口细品着麦籽茶。茶是大房一早托人送来的,为了褒奖六房处理温灵身后事周尽,值得庆幸的是,她还不知道粮仓失窃的事。沈素秋还没准备好告诉她。
“你倒是乖觉,”廊内传出女人的回话声,如清风般和煦,“知道自己提不出人,就自个儿过来顶上。要我看,你怕是一早就没想着能查清这笔糊涂账,就等着今天闹这一回,故意让我难办。”
“太太明鉴.......”周铁生目视前方,坚毅的面庞上浮过一丝柔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里头不依不饶。
见周铁生没了话,沈素秋又道:“罢了。既见你如此决绝,我也懒得多说。待会张少尉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吧。只是张少尉知道了,夫人肯定会知道,夫人知道了,老爷肯定就知道了。老爷知道了,那你这小命.......”
“小的命不值钱......”
周铁生拜了一拜。
“谢六太成全。”
中午沈素秋还是暗自召了周铁生。旁人都以为是六太太真发了火,要把他喊到房里痛扁一顿,怎知男人一进门就抱着女人又亲又喘,沈素秋呼不上气,推开某人的脸,除晦似的用帕子擦了擦脸。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搞这事?”
沈素秋恨不得扇他。
“我问你,你到底想怎个?那七十斗粮补不上来,你死一百回都不顶用!”
“你担心我?”周铁生从后一把抱住她,贴着她的脸,一心温存:“刚在下人面前装得那叫一个大公无私,私底下还是巴巴儿惦记你男人安危。”
“你个憨皮!”
沈素秋一把拍开他爪子,气汹汹道,“我没功夫跟你搞闲情,你老实说,那粮是不是你拿的?”
见已被说穿,周铁生演都不想演了,松开她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一个人,要那么多粮干嘛?”沈素秋倒吸一口寒气,“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什么贪财好利的人,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谁说我不贪财好利?”周铁生露出贪婪,“在外三年,我受尽欺凌与白眼,明白在这世上,有钱有权特娘的就是爷!从前的我就像刚刚在外头的你一样,一副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模样,现在我变了,为了名利,我什么都可以做.......”
“周铁生。”沈素秋噗地一笑,转过身来眯起眼看他。
“你笑啥?”
“我笑你天真。连坏人都不会演。”
沈素秋说,“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愿意坦白就坦白,不愿意坦白,出了这个门,自个儿跟张少尉去陈情。你也别奢望我能帮你,我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妾,看似管着这么大个宅子,也只是些虚权,大事上做不得什么数。”
“不用你做什么。”周铁生又贴了上来,热烘烘地要亲她,“你心里有我,我死也甘心。”
出了霞飞苑,周铁生就去找了张启明,把天字号粮仓弄丢七十斗米的事告诉了他。初闻此噩耗的张少尉只觉天旋地转,也明白这时候罚人没什么用,得先捂住祸情的同时,尽快查明真相,最好找回那笔粮货。不然就算商会的人不追究,总督大人和邱老太爷也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首先,我自己的人肯定不会做出这事。”张启明自认为驭下严谨,手底下的兵苗们虽都有些喝酒嫖妓、粗鲁暴躁的烂性子,但不至于有这么肥的胆去偷粮。
周铁生说:“爷几个不敢,我们几个草皮贱肉更不敢了。”
看着周铁生这瓷马二楞的样子,少尉一脸狐疑:“铁生兄,天字号粮仓里那只偷吃的鼠王,该不会就是你吧?”
“小的不敢!”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迅捷如闪电。
“就像你说的,别人草皮贱肉的,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张启明走过去,蹲下身来正眼瞧着他:“可你是捅死过汗血宝驹的人。三千斗米的宝驹你说捅就捅,区区七十斗,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好怕的吧?”
周铁生浑身发抖道:“少尉明鉴......我要真有那能偷七十斗米的本事,早将仓里搬空了。少尉你想,七十斗米,光分拣装运都得费老大力气,更别说还得想着怎么把它搬出去,搬出去以后,怎么让它神不知鬼觉地流进市场里,收来的银钞又要藏哪里。湘西的贡米与咱秦地的不同,别人一吃就吃得出来。要是真流出去,外面会没有一点声音?”
张启明眼眸微转,像是有些被说动了。周铁生趁热打铁道:“少尉要是还疑心,尽可往我身上查,我不过一个没上过两天学的下里巴人,自小无父无母,被鞋匠收养,从小受尽欺负,磨得一身憨皮,哪里会筹谋这样曲折繁复的心计。何况我又景仰爷几个风采,早将宪兵队的弟兄视作我恩客,我还等着承启明哥的人情,去宪兵队摸摸快枪杆子,我长这么大都没摸过快枪咧!”
说着说着,男人眼里有了泪光。
周铁生长得本就圆壮,五官也肉乎乎的,有些婴儿肥。皱起眉毛哽噎时,透出几分尕娃的老实与窘态,像极田间地头迎风流泪的壮骡。
张启明似语非语,夷犹间,只将别在腰上的枪塞到了男人手上。
半晌,他将周铁生扶了起来,说:“你只管好好摸就是了。”
.......
.......
见完张启明的周铁生比新上任粮仓管事那天还威风。他感觉自己可以吞下一只牛。
他打从张启明那儿回到下人房后,一直回味着那摸枪的滋味。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奇妙又霹雳的东西?听师父毛五讲,那是比火铳更轻便灵巧的武器,但威力丝毫不亚于铳。它射出来的弹弹头,后来他知道那叫子弹,小小一粒能要你命。那有了它自己还会怕谁?!
周铁生忽然觉得捅死宝驹的自己一点也不英武神勇了,如果有枪,那该是多么地帅气。轻轻一扣,那么大匹马就死了,自己又何苦使这么多劲、费这么大力去办那许多事。人生十之八九的纷争纠结都会干净终止在一声枪声里,他想自己要有枪,第一个就把邱守成那个老东西给崩了,他别着枪,抱着心爱的女人,驾马飞逃,踏碎辰光,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
仲夏夜的风悠悠吹过,撩起下人房里一片打鼾声。有几个飘梦话、说呓语的,睡得比猪还死。周铁生叼着一根稻草,一骨碌从大通铺上坐起来,他越过虎背熊腰的男人堆,溜出屋子,像只鼠王似的钻进了马棚。
“大哥。”
“周相.......”
“铁生哥.......”
四五个人早已恭候多时,都是见惯了的面孔,每天都见。这些日子正是他们一直陪着自己守着天字号粮仓,今天为着粮仓失窃的事,张启明全换了宪兵队的人,他们这群壮丁得以片刻清闲,也得以有了聚头的时机。
“按哥的意思,那七十斗粮已经全分出去了.......”
几个人蹲在草槽边的马肚子下,像是母马刚生出的小马,红扑扑的脸上透着向阳而生的光。
“还是哥说得对,换金换银不如落肚为安。”其中一个说,“分出去的那些米,发到乡亲们手里,都发了死誓,我亲眼看着他们当我面吃的,你说吃到肚里拉成粑屎,宪兵队要找粮,就让他们去粪池子里去找吧.......”
一伙人发出胜利后的笑声。
可周铁生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爷几个也别松懈,那张启明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跟总督前,是在西安城干特务科的。特务科是什么地方?那是专门查抓奸细、讨缴反贼的阎王殿,里面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比针细的活鬼差?你们别看他跟咱一样都是男人,指不定他的心比女人还剔透,跟照妖镜似的,把我们一下子给照出来!”
周铁生这话不是在危言耸听,他是在借机重申:偷粮赈灾并非一时意气上头的小事,他们在冒犯的,也不是多年前那间县令家的小药铺。年少时可凭一身胆气去撕去抢,长大后就多了顾虑和忧愁。因为他只有一个替自己背负沉重追责的鞋匠爹,他不想再体验一回殉父证道。
他已无父可殉。
能够殉的,或者真让他有所害怕的,只有那个女人。他不想从殉父证道的好汉变成殉妻证道的好汉,他想做好汉,也想做她沈素秋的好汉........
自古忠义两难全。
……
……
灯花爆裂在烛火中,女人陪着大房和三房饮茶。
二房这些天一直忙着孩子的事,午后听姆妈回话,景明景和还昏迷着,凤霞寸步不离。
母亲做到这份上,旁人无从指摘。沈素秋情愿多担些累,她虽没做过母亲,但能从凤霞身上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
小时候自己生病时,沈赵氏也是这样,全心全意地陪伴着沈素秋。由己及人,女子同心,这些道理沈素秋懂得不能再懂。
“温灵的事,你操办得很好。”如芸放下手里喝到一半的茶,稍稍坐正,“今天是她头七,咱们能做的都做了,好歹姐妹一场,尽自己能力好好送她走,也算是咱们对她的一点子心意了。”
素秋缄默不语。
“但老爷也说了,府里最近灾祸频发,幼子重疾,妾室殒命,是该办件喜事来好好冲冲喜。”
如芸看着座下双双有些出神的素秋和雪樵,一脸习以为常地笑了。
“好罢,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傅如芸正了正衣摆,挺直腰杆,随和道:“恭喜两位妹妹,马上要添七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