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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捧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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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碎响,雪樵手上的茶碗先落了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沈素秋,又望了望院子里的周铁生,比他们本人更先一步乱了阵脚。

正中的张少尉出列行礼道,“我是个好坏分明的人,早就听说周相和六太太是年少旧识,两人青梅竹马,渊源颇深。这次她肯主动站出来检举周相,实乃大义灭亲之举。还请夫人不要责怪她先前隐瞒粮仓失窃,这也是我的意思。在没有查清楚真相前,不宜惊动总督和邱老太爷。不过现在既已将人抓捕归案,案情也已明了,我等也可以各自向主人汇报了。”

傅如芸微微一叹,比雪樵还要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看着瘦瘦小小、走路还有些带跛的裹脚女人,心中居然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成算。而一旁刚刚经历逝子之痛的凤霞也被张启明的话给惊讶到了。七十斗粮绝非小数目,同样的事即使发生在为人老成的自己身上,一样会被吓破了胆。

可沈素秋呢?她好像从今天起床起就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她照旧梳底盘发,插碧玉簪,一身从头到脚的古绿,和她的名字“素秋”大相径庭。她是秋,却总穿得像春天,沈素秋记得自己对某人说过,她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绿色,因为绿色代表生机、活力,是庄稼苗生长的颜色。

是南方的颜色。

原谅她从没去过秦地之外的地方,她最远一次远门,也只是渭源以东七百里的陈仓。那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是和辞水一般并无二致的平原、黄土。要想见到绿色,就像从周铁生荷包袋里抠出冰糖一样难。辞水比不得她在书上读到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南方。

.......

午后日头越发毒辣,廊下的太太也都一个个有些坐不住了。男人们的惨叫声随着一连串厚重的鞭响,回荡在立秋后的半园金黄里。

沈素秋安心饮着茶,看着周铁生那张被打得血呼哧啦的脸,无动于衷。昨晚才温存过的那具身体已经没有一处地方经得起细看,男人顶着浑身血痕,奄奄一息地吊在风里,像是一颗快要熟透的黑桃王果,轻轻一捏就能爆开酱汁。

行刑的兵差们人也打累了,手也打麻了,仿佛失了所有兴致和手段,鞭打声越来越小,那群爷们的呼吸声也越来越弱。

“求财东明察,明察啊........!”

被抓的人不替自己申辩,人堆里却有了哭声。毛五穿着身破烂,撑着那副快要垮掉的身子骨,扬沙上前。

“少尉大人明眼是非,可却搞错了一件事:真正偷粮的不是他周相,是我毛五,你要来就来抓我........!”

沈素秋的眼里终于有了动容,她稍稍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嘴,继续隔岸观火。

“毛老五,我跟你非亲非故,你何苦要自己揽罪........”

周铁生的意识完全模糊了,他感觉自己被抽榨干的不是今天这场行刑,而是昨晚某人的枕榻。昨天一晚他就像参军离家的前夜般,将所有希望、关怀和忐忑都倾注给了那个女人,从霞飞苑的偏门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猜到了如今的结局。

“你先别说话.......你省点力气.......”毛五有意挡住他的嘴,旋身跪在众太太面前,卑躬屈膝道,“那七十斗粮是我偷的,是我偷的........”

“是你偷的?”张少尉负手而立,面容冷峻,“你说是你偷的,那么我问你,那些粮又去了哪里?还有我为什么能从他们的炕房里,搜到那么一大堆玉石珠宝?你一个七十老汉,要那么多粮干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粮,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搬得动。”

毛五声泪俱下:“这正是我想坦白的。”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周铁生和他身边那群只剩半条命的弟兄们,语气更加坚决。

“早从老爷还没去湘西前,我就打听到他这次是要去赶趟进米。进的还是清廷的皇粮米,一斗值千金。我一个七旬老汉,的确吃不了这么多米,可我是家中砥柱,庄上一个媳妇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虽都已成家,可也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都张嘴等着吃饭,七十斗于我那一大家子人而言并不算多。何况现在外面饥荒闹得人心惶惶,听说关外的难民快卷到了姑娘坡,相信不久后就要破城。我听了远房亲戚的话,早早打算着未雨绸缪,想着在难民进城前捞一笔横财,带着我那一家十数口人逃到黄河那边。至于财宝.......”

他一时顿住。

高堂上的沈素秋轻摇团扇,婷婷袅袅道:“禀少尉大人,那些财宝据我所知,都是周相卖米换来的。可现在听毛五这么说,恐怕有些别的隐情也未可知啊........”

说着深深带了钟雪樵一眼。

三房蕙质兰心,心领神会道:“其实要查验毛五的话是否是真,一搜便知。他不是说这皇粮都拿给家里人吃了吗?那家里总会还有结余。就算不多,一粒一颗也作数。他儿子的宅地就离邱府不远,带人前去搜查一番,是真是假,顷刻了然。”

张启明略一思量,觉得有理,立马吩咐了几个亲信快马前去。

不过一盏茶功夫,亲信来报:说从毛五儿子毛小八位于南城巷的偏房毛毡子地找到一小把贡米。这米和秦米不同,兵差一眼认出,当场将毛小八和他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子一起,押进了邱府。而毛小八媳妇外出浆洗做工,侥幸躲过抓捕。

看着毛五一家三代六口老少齐齐跪在院子前,众人纷纷哀叹。傅如芸攒紧了佛珠,道尽“阿弥陀佛”后,说:“幼子无辜。犯错的是老子,还请少尉抬抬手,放过毛五儿孙一家。况且他们也非邱府人,我们没理由对人家动刑——”

“当然了,”她又笑,“宪兵队的爷儿们连参谋长都敢杀,杀个草民眨眨眼的事。只是你看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要真强动刑,只怕以后传出去不好,有碍少尉的清誉。”

“太太言重了,”张启明眼中闪过惶色,“我压根没想过要毛五子孙一家怎样,我虽对偷粮一事气愤,但不至于善恶不分。我不滥杀,但也绝不错杀.......”

他走下台阶,来到院子中,不可一世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毛五,冷冷道:“但即便如此,你还是没回答我刚刚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一个这么瘦的人,是怎么把那七十斗米运出府的?”

“是我。”

周铁生呵地一笑,笑里充满蔑视。

“是他托我帮他运出府的,我不知里头是粮。他跟我说,麻袋里装着的都是给儿子的骡皮驴皮。从前府里死了畜生,粗制的皮货都由下人自行处理。毛五从前拜托了我多回,我没有怀疑。只打开口子草草看了一眼,看到都是些皮子就没多想,现在一回味,那么米很可能就混在那摞皮子里,少次多量地驮了出去。”

“那那些珠宝又是怎么回事?!”

张启明还不死心。

“你别以为还能像之前那样,三言两语将我哄骗。枉我之前还把你当兄弟,还说要给你写介绍信,推荐你来宪兵队。周相,你这样搞我,搞死你自己就罢了,这是连我的乌纱帽都要搞掉!”

“周相不敢!”

毛五跪爬上前,拉了拉少尉的军统靴后跟。满院子老少呜呼哭嚎。

“我本来就不知道那些珠宝哪里来的,跟你说了千百遍,你非不信!你光信那个女人说的一切,一个字也不信我,一味地咬定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屋里的沈素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既那么信她,就问她去吧!我对她已无情!”

众房太太悉数投来同情与安抚的目光。沈素秋低着头,眼泪堆在眼窝里,被风一挑,还是幽幽地落下了。

“启明,”大太太如芸和颜道:“以我所见,不如就按你说的,咱们把今天听到的这一些,无论是周相的还是毛五的,一并汇给老爷和总督大人吧。你说咱们一伙子人围在这里,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决断。不管他们之中谁真谁假,也都无所谓了。周相你也罚了,你自己也说粮食进了肚子铁定追不回来了。要我来说,就先把他们都关押起来,听听老爷和总督的意思,再做定论不迟。你说呢?启明。”

她又叫了遍启明。

张启明咳嗽两声,走到周铁生身边,上下打量了许久。他拔出腰上的枪,“嘎达”一声上了膛,冷冰的枪管直抵男人眉心。

“姓周的我告诉你,别再给我耍什么鬼心眼子。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周铁生吸着鼻孔里滋滋往外冒的血,自豪地笑了。

“大人,”他扬起脸,露出一抹轻哂,满口不屑道:“我悦意被你崩咧。”

午饭后沈素秋自个儿领了三十个巴掌。

掌刑的婆子依如芸吩咐,没用戒尺,改用新鲜削好的生竹片,啪啪啪啪地往女人脸上一通猛抽。

三十下很快结束,沈素秋半边面庞被打得红肉交错。生竹片边缘锋利,质地如钢,是比戒尺要痛上十倍的存在。

“下次还敢擅作主张吗?”

小轩窗,正梳妆,扶桑花丛后的如芸在二房凤霞以及入殓师的陪伴下,给刚死去不久的景明景和勾描死人妆发。

小棺柩一早就备下了,也定好了盖棺的黄道吉日。好歹也是自己眼睛底下长出来的邱家血脉,面子上不能做得太难看。

该她面子难看的,是屋外的沈素秋。

女人深压着那只瘸脚,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她伸手抚过还完好的半边脸,下意识扯了扯另外半边的颊肌。

结果发现自己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每牵一下都像是有千万根针刺入耳膜。沈素秋疼得两眼发白,勉为其难地摇了摇头,就当说过下次不敢了。

“只要我和老爷还在一天,这个家就轮不到你做主。”

看着景明景和唇红齿白的面庞,当真没有一点死人该有的样子,像是还在熟睡一样。

凤霞一脸知足。

“丢粮这么大的事都敢私自隐瞒,看来是留着日子给他想对策了。”

“太太我没有.......”

“还敢顶嘴!”

一把扇子直接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扇柄重重砸在女人额角,于是又多一块淤紫。

“滚回你的屋里去,抄一百遍心经再来见我。不抄完不许出门不许吃饭!”

沈素秋不敢多言。

福了一福后,她捂着跛腿和肿脸,十分窘迫地磨蹭出了宛陶居。

路上遇到正押送进厦屋的毛五一群人,周铁生跟在他后面,双手手脚都被上了镣铐。

两人远远望了一眼,三年后重逢,双方第一次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

不知为何,两人“哧”地一声,同一时间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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