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笑,脸被打成了这样,要是好不全,以后看你还怎么出去见人。”
婉凝嘴上是埋怨,可眼神里满是关心。她把掺了水红花子 、益母草和蒲黄的乳膏蘸到棉签上,小心为女人点涂着。沈素秋紧抓着桌角,竭力忍受膏药带来的新的刺痛。药涂完了,人已经废了,整张脸像是不属于自己似的,疼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这是民间的土方,我小时候调皮被我娘打了,她也会让下人给我抹这个。”
婉凝放下棉签,看着一语不发地沈素秋,陪她一起看起门外的萧萧落叶。
“你别难过了,”邱婉凝说,“来之前我替你看过了,他很好。我叮嘱过那些人,我爹回话前,谁也不许动他,这也是我娘的意思。”
“那替我谢过夫人了。”
沈素秋生怕又被抓到了错处,给自己再扣个尊卑不分的罪名,那么恐怕另外半张脸也要被打肿了。
这是她嫁进邱府以来受最重的刑,傅如芸鲜少动怒,尤其对各房的姐妹。先前撞见温灵做那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成“野猫”,可想而知这次自己真是触到了她的逆鳞。
“不然让我说点开心的事吧~”
婉凝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些天来她忙得脚不沾地,成天和她那帮在女校的同学们躲在屋子里谋划着什么。沈素秋看她经由这些天的浸泡,眼神更清亮了,身板也更直挺了,像是泡在蜜罐里的糖糕被风干后变成了砖头一样,比之从前更加硬气。
“你看,这是什么。”
邱婉凝把一张传单放到两人之间的矮脚桌上。
“欢迎小妈加入我们新创建的新女子学社。”
“什么叫新女子学社?”沈素秋想可能自己真的是落伍了,时代的巨轮杳杳碾过,大枪大枪不知道,新女子学社学社不知道,这些生涩新奇的名词非但没有让她期待,反有带给她一股未知的恐惧。
她感觉现在挺好的呀,母亲沈赵氏说过,上嫁吞针,下嫁吃屎,这针她吞了三年了,早已和血肉粘连在一起,成为器官的一部分,要取出来反不如意。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婉凝对她的惆怅不以为然,她完全进入到慷慨激昂的陈述阶段,如同她在同学会上的那些例行演讲一样。
“所谓新女子学社,就是鼓励女性摆脱封建陋习而创办的联谊组织。我们学习苏联女性的平权意志,鼓动更多像你这样的女人走出宅院,投入到社会生产,创造个人价值。女人不再只是围着锅炉碗灶打转的骡驹,也不只是唯丈夫独尊的丫鬟婢女,更不是他们生儿育女的工具........”
婉凝说了很多,可沈素秋一句也听不懂。或者说,她不想懂。这是她不敢涉足的陌生新世界。
看着沈素秋一脸兴趣淡淡的模样,邱婉凝打住兴头,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啊,有一件事你肯定会喜欢。”
她凑过去,趴在女人耳朵边,闻着她脸上的药油香说:“现在西方鼓励婚姻自由、恋爱自由,你和他........”
“什么叫自由?”
沈素秋更懵了。
“就是你想和谁跟谁好就跟谁好,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必听从父母宗族的安排,也不必受制于别人的胁迫。天下有情人终能成眷属!”
邱婉凝不留余力地向她描绘着女子学社将为这个女人敞开的彩虹般的怀抱,可沈素秋还是一知半解的模样。她想了想,还是觉得荒谬,连父母之命都能舍弃的人,那不就是大不孝的孽子?这还有没有天理?
“总之我不逼你,”邱婉凝把传单塞到她手上,“你这些天搁屋里好好琢磨琢磨我说的话,学社永远欢迎你的到来。”
沈素秋说:“真羡慕你,永远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就是自由啊,”邱婉凝又把话绕了回来,笑嘻嘻道:“爱情也可以自由。”
“我已经没功夫考虑自由不自由了,”沈素秋敲打着自己那只被压麻的腿说,“刚刚雪樵来陪我坐了一会,说那几个兵差表面上说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可私下少不了羞辱责打,听厦屋那头一片鬼叫就知道了,他在里面一定不好受,我已麻烦雪樵替我去看看某人了。”
“话说,”一提到周铁生,邱婉凝的心里难免起疑云,“这事真不是你跟他故意串通好的?”
“连你也这么想吗?”
沈素秋笑了,“我要真有那么大的胆,被太太抓到了,可能早被拖到戚园扔井里了。”
“那你还举报他,你可真狠心!”
婉凝一下有了怒意。
“好歹你们也是同乡,认识了那么多年。就算你对他没感情,也没必要这样背后捅刀子.......”
婉凝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传单,义愤填膺道:“当真是我看错小妈了。感觉你也和那些俗气的富太太一样,府里待久了,心也变得变.态又扭曲。”
她没给沈素秋半句解释的机会,茶也不喝就走了。沈素秋还还没来得及起身送她,人已经跑出了院子外,那流蹿的步伐,像是自己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
屋里就又只剩她自己一个人。
........
“带来的吃食各位爷都看过了,这一份是给你们的,特意配了酒,小厨房里的勺勺客在邱府做了三十多年的炊事,一手带把肘子和带青红丝的水晶饼做得最是诱人。各位爷尽可开怀。”
钟雪樵命丫鬟把食盒放到亭子里的石桌子上,三五位兵差看着有好吃的,又是这样一个美人亲自送来,一个个又敬又爱,哪里顾得上公差。
“容我一炷香时间,我进去看看他们就出来。”
雪樵将一碟子糕点捧到一个看着像是领事的人面前,眼波流转,那人已魂飞天去。
“这是她让我给你带来的。”
看着周铁生狼吞虎咽的模样,钟雪樵蹲在干草堆旁,拿起几块水晶饼轻轻放在了正在睡觉的毛五怀里。
“她让我告诉你,你别恨她。”
周特生止住正在咽食的动作,愣了一愣,摇了摇头:“我不恨她。”
“是不恨还是不敢恨。”
雪樵总能发现问题的症结。
周铁生说,“本就是我欠她的。”
“当年你也是被逼无奈。”钟雪樵淡淡道:“你俩各有各的难处。要怪只能怪你们生错了年代。生在了这个不把人当人,当章、当画、当冰糖的年代。”
“什么章什么画什么冰糖?”
周铁生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钟雪樵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吧。这是她亲手绣的。”
“看出来了。”周铁生接过去,刚想用它擦嘴,却一眼瞄到上面的图案。
是一对斗架的花豹。
真的是丑。
别个女人家都绣花绣云绣鸳鸯,沈素秋就喜欢绣老虎绣大花豹。你说绣就绣吧,也绣不出个所以然,老虎都能绣成三只脚,花豹都能成小斑猫,这臭娘们.......女红没得救。
“代我谢过她了。”
周铁生收好帕子,用袖子擦了擦嘴。
钟雪樵看了眼外面,说:“我时间不多,就一炷香,我得走了。”
“三太太走好。”
男人跪地行礼,对于这位三姨太,他一直心怀敬重。只因他不在邱府的三年,这女人是沈素秋身边唯一的玩伴,明里暗里的肯定帮了她不少。沈素秋的恩人就是他周铁生的恩人,现在她又替沈素秋来带话,由此可见,沈素秋又变成了“蚂蚱”,从举报自己时的不爱跳回了“爱”。她就是这么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钟雪樵拎着空了的食盒,边走边叮嘱丫鬟晚点别忘了把碗碟都收回去。出门时主仆俩走在林荫小道上,深秋时节作祟,园子里叶尽花凋。后园荷塘里,残梗歪倒支离,雪樵最爱的那棵百年丹桂仍在落蕊,纷纷扬扬,如清明时雨,绵绵不绝。
“三太太请留步。”
钟雪樵回过头来,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那张脸,而是张启明。
他一身蓝灰色少尉军服,腰系皮带,背挂长枪,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
“刚刚我见太太去见了周铁生一面,”张启明行了个礼,“我已将那群贪舌的兵差打了一顿,为了一点吃的就走不动道,我明明叮嘱过他们谁来了都不许放进去的。”
钟雪樵知道这话是在点自己,不由扯了扯笑,回了一福,“少尉不必惊慌。我只是进去送些吃的,聊了两句家常,很快就出来了。”
“那是当然,我怎么可能怀疑您。”
张启明抬起脸来,第一次看清她的五官。
他说:“我随邱老爷去湘西进米的这段日子里,常听他提起您。他常说起你方方面面的好,由此可见,几位太太里,他最钟情的还是你。”
钟雪樵垂头不语。
“太太也喜欢丹桂吗?”
张启明目光一顺,看到女人手里把玩着的那一枝花,眼底飘过一丝柔情。
“怎么,少尉也喜欢?”
“哦,说喜欢谈不上。”张启明后退一步,腼腆笑笑:“只是当年在西安念书时,男宿门前就有一株丹桂。我那两年常在丹桂花下,也是像今天这样的时节,赏花听雨,看书作画。只是有些怀念从前了。”
“少尉久经沙场,却不想也有如此闲情雅致的一面。”钟雪樵抬头望向身后那棵丹桂,神色幽怨,“丹桂木质坚韧,四季葱绿,看似长生,实则花期短暂。如同人生美梦,纷华靡丽,却总有醒来的一刻,美好的东西总是维持不了太久。”
她想了想,把手里的那枝丹桂扔到了路边。
“深宅怨妇一时感慨,让少尉见笑了。”
雪樵抚了抚鬓,道:“我想起屋里还有两盆吊兰忘了浇水,就不多留了。”
她又福了一福,自丹桂花落中的漫漶中姗姗离去。
望着女人萧条的背影,张启明喃喃自语道:“说惜花却把丹桂丢开,说不爱花却又记挂着给吊兰浇水.......”
“可能是她不爱丹桂,爱吊兰。”
后头人以为张启明的上一句是疑问,自作聪明地答,并为自己的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满意。
“你去,把那个花给我捡过来。”
张启明没有理会他的话,静静看着躺在路边的那枝丹桂。
原地还残留着那女人身上的沉香调,他借闻花之名,偷嗅秋后荷塘边的这一缕沉香,天舒云卷后,脸上由衷地勾起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