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送爽,吹散满庭芳草。男人横卧在草席里,抬手去揭腰上的帖。他如今身上的伤,每天都要用掉十多帖膏药,最近他每天都疼得下不了床。晨间早起时,每每都是一身的汗。
周铁生正忍着痛,给一处腐烂的伤口撒黄酒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素秋提着一盒子饭菜,走进门来。看着男人满身粗红的疤痕,她蓦地丢下食盒,抱了上去。又怕太过用力,碰到他的伤口,只能轻轻挨着他。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粪臭味。
“你咋个来了吔?”
周铁生比沈素秋还要意外,忙拉上衣裳,幼稚地想要盖住那些伤口。
“姑娘坡来了信,说老爷失踪了,邱府现在乱跳脚,我趁乱过来看看你.......”
她一眼扫到男人耳朵上包裹的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你莫诓我!”沈素秋捧着他的脸,满含热泪,“你到底咋个了,不是说只是跟爷们打了架吗?难道驴耳朵都打没了?”
“不是没了........”见话已至此,周铁生无心隐瞒,“是聋了.......”
“怎么会聋呢.......?”
“他们下手太狠了........”周铁生打住伤感,心疼地抱住了她,“你别嫌我,以后说话得大点声,就当我提前老了,耳朵不好使了........”
两人抱头痛哭。
“没事的,没事的铁生........”
沈素秋擦了擦泪,惊讶地发现,屋外下起雨了。
“我们很快就解脱了.......现在他们各个自顾不暇,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可我们要逃去哪达?”周铁生拉着她的手,一刻也都不愿意松开,“我身上还带着这么多伤,你带我跑,我反而是累赘........”
“你怎么会这样想?”
“事实如此........”周铁生眼神一黯,像小狗一样低下头颅,“我在想,或许就像三年前他们说得那样,让你跟着邱老爷未必是件坏事。”
“他们........”沈素秋吸了口鼻涕,“他们是谁?”
“他们是邱守成派来杀我的人!”
周铁生眼泪汪汪地看着女人,“那个邱守成,三年前逼我跟你退婚,让我签下退婚书,不然就把我们两个都杀了。我是无所谓了,死了就死了,但我不想你死,于是只能点头。他还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走人。可是他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好心?半道上,他又派了两个侄子追来杀我!所幸他们身上没有枪,只有刀,我跟他们在渭河边打了一晚上,浑身挂血地甩开了他们。他们叫嚣着不会放过我,说让你跟着邱守成胜过嫁给我........”
“现在想来,我觉得他们说得没有什么错........”
男人闭目怆然,两行清泪飞流而下,滴在女人手背,如火中烧。
“你这是又要丢下我了?”
良久,沈素秋含泪质问。
“不是要丢下你,是让你丢下我。”周铁生尽可能离女人近一点,否则听不清她嘴里说了些什么,“我成了个无用的废人,把我丢了,找个好男人家,像张启明那样的就很不错。”
“你在说什么疯话?!”沈素秋揪住他的衣领,哑声哀叹,“我不会丢下你。我要好好留着你,把你留在身边。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我不许你一个人偷偷地死!”
她擦了擦眼泪,很快停止了伤心。沈素秋明白,过度的伤心是没用的,她已经在邱府伤了三年,也还是没伤出个所以然。而今她不想再伤下去了,她想要站起来。
“你听着,是你把我卷进这个事里头来的。没有我,周铁生,没有我你早死无葬身之地。”
沈素秋背过身去,言语间不卑不亢。
“你别忘了,没有我的金银财宝,你这场戏做不全。”
她声泪俱下,才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来,没完没了似的。
“这便又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了。”周铁生越说越心痛,“一旦有人发觉,从我那里搜到的金银珠宝其实出自你手,只怕你也——”
“所以你别想甩开我!”沈素秋哭着哭着又笑了,“你个狗毬!拉我入局,就别想把我丢开。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谁也不能丢下谁。你想一个人担,我不同意!”
“好........”周铁生伸手环抱住他,亦如从前那般爱意胶着,他抿着泪,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屋外风雨潇潇。
女人喂完铁生喝下汤药,又亲自将他哄睡。抚摸着男人硬朗的眉骨和鼻尖,她开始沉醉于这张古朴的脸。
周铁生长得并不如张启明好看,张是玉貌清扬、俊朗不群的文武全才,而周相有一张劳苦大众的脸。深麦色的皮肤,大而高的鼻脊,乌黑浓墨的飞眉。他不是仙姿皓骨的芝兰玉树,更像是一根经冬不死、春亦有英[1]的花白。他生在冬霜里,长在三月天,萎于艳阳日,仿佛与“秋”无缘。
雨渐渐停了,灰瓦檐角垂下一串碎雨,坠入石碣下覆着的葫芦苔。东墙根那丛湘妃竹在簌簌滴翠,像是在替自己流泪。院落里清寂一片,秋意生凉,沈素秋拉好门闩,正要转身,见一群穿着学生装制服的少男少女拥了上来。
“就是她!把她给我摁住!”
引头的那个沈素秋见过,是邱婉凝那群同学里的一员。她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两个气势冲冲的女学生抓住头发,硬拖到了众人跟前。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旧社会女人。”
领头人不顾沈素秋惊叫,让人摁住她的双手和双脚,摘了她的鞋袜,将那双并不统一的脚丫曝露在诸位眼前。
“看看,看看!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三寸金莲!”那人越说越是愤恨,伸手捏住女人那只畸变的小脚,展示道:“在旧社会,为了迎合男性的怪异审美,许多女性从三五岁起就开始尝试裹脚,而等到趾骨完全嵌进脚心,形成这样不足一指的三寸金莲,她们就成了那些男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美人。”
“这样的封建恶习,简直有辱我们身为新女性的独立与闪耀。我们今天就来替天行道,绞杀这些沉溺在封建腐败中的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打倒封建主义!清杀女性蛀虫!”
.........
十数名女学生振臂高喊,各个瞪红了眼,目眦欲裂。
沈素秋满是惊惧地抱住自己,吓得浑身颤栗。这一张张本应朝气蓬勃的面庞,却萦绕着一股黑紫色的瘴气。
在一片斗志昂扬的呼喊声里,沈素秋被一路拖到了后花园的场院上,那里本是仆人们铺晒玉米、大麦的地方,如今已挤满了和邱婉凝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他们手里拿着书本,像是比拿着猎枪还要凶狠,一张张口沫横飞的嘴化作淬了剧毒的飞针,齐刷刷刺在女人心头。
沈素秋很快发现,傅如芸和凤霞也被她们拖了过来。府里所有的仆人都被集中关押在邱家祠堂,由身强力壮的男学生们看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阔太太们无从反抗,只能选择被一群未来之子拽住头发,场院里女人啜泣声一片。
傅如芸已吓得没了声音。
“悲哀,真是时代的悲哀!”
为首的女学生捧着书卷,踏步上前,“所有的女孩们睁大眼看看,这些满头珠翠、满身绫罗的太太,她们的冰肌玉骨、养尊处优,全都建立在无数女性的尸骨之上!想想你们家中年迈的母亲,想想你们累死累活的家姐,她们可曾享受过一日富贵?而她们——”
她指向被绑上绞刑架上的沈素秋等人,声嘶力竭。
“她们仅仅是愿意接受父亲、丈夫和无数男人投来的规训,愿意委身做他们的猪狗,愿意给男人洗衣做饭、陪吃陪睡,她们比我们更放得下身段,也更没有底线。只要能做太太,能穿金戴银,过有钱人家的日子,让她们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断足自残,只要男人高兴,一样无怨无悔,这样的女人,简直就是我们女人中的叛徒!”
“打倒叛徒!”
“打倒叛徒!”
“打倒叛徒!”
又一轮新的口号响了起来,比前一句更加激烈。
“我们没有无怨无悔.......”如波似浪的震耳发聩声里,沈素秋竭力一笑,辩驳道:“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我们也不想这样........”
“那你们为什么不知道反抗?!”那人箭步上前,啪地一耳光甩到沈素秋脸上,盛气凌人道,“男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知道还手?为什么不予以反击?你们心智太过脆弱,一点伤害一点挫折就选择忍让臣服,你们是弱女的代表,一样该踢出女人的队伍,女人就该强大。你们已经被男性高度驯化,成了他们专享的高级妓女!”
“烧死妓女!”
人群中有个女孩在喊。
“对,烧死这些妓女!简直女人中的败类!”
很快就有了附和声。
“烧死她们!”
“烧死她们!”
“把这些封建妓女全部都烧死!”
附和声一浪推一浪,浪浪有碰撞。
一捆又一捆柴薪抱了上来,堆在刑架底,又有几个学生不知从哪里拎来几大桶煤油,淋在那些柴火上。一根火柴扔进去,熊熊烈火转瞬腾起。冲天火光里,沈素秋看到了邱守成的脸。
整个邱府上空都是他的脸,他就像个行走的巨人,一只眼睛瞄着前院,一只眼睛瞄着后院。左手抓着东边厢房,右手抓着西边厢房。
他的诡异笑容铺满了整面天空,抖动的咬肌就像一片片流动的云。整个邱府就仿佛长在他身体上的巨大生.殖.器,所有人围着它纷飞舞蹈,燕语莺歌。天很快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