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初刚被拖来这个村子时,沈姨确实常常毫无征兆地打他。不过时间久了,郦羽也逐渐摸清楚了这姨的脾性,知道怎么样能躲过巴掌。
因为郦羽全身从头到脚,尤其一双眸子明又亮。他会故意把头埋得低低的,再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从下往上看。沈姨只要一看到他这副样子,便会收回手,只剩下一张嘴还在骂骂咧咧了。
她有些粗鲁地往桌上摆着碗筷。
“谁要你买簪子?我才不稀罕呢,有那些钱还不如多买几只鸡回来。”
郦羽笑了笑,亲热地上前捏着女人的肩膀,“好,钱都给娘,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沈姨却甩开他的手,背过身,“你怎么每次吃饭都磨磨蹭蹭的?还吃不吃了?”
当然,怀乐还在草垛里缩着挨冻,郦羽的心思没办法放在吃饭上。他手上动着筷子,心里一直盘算何时向沈姨开口才比较好。
平时不搭理人的沈姨,今晚却时不时抬头看向他,“我瞅着你最近好像养胖了不少。”
平日里洗澡时,郦羽只觉得自己肩背上的骨头摸着硌手,也不知她用哪只眼睛看才觉得自己胖了。但仍继续对着沈姨满脸堆笑。
“那还不是姨…还不是娘把我养得好吗?”
沈姨轻哼了一声,“那是,刚来咱家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好肉。现在养好了,倒是像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她目光停留在一旁那孤零零的牌位上,又长叹了口气,“咱家枫郎以前眼光高得很,旁人看不上,偏就喜欢你这种长得白嫩的哥儿丫头。可惜,我这孩子福薄,娘给他娶的夫郎,他连手都还没摸过呢。”
郦羽心想,什么娶不娶……他分明是被强拐过来的。
但到底是丧子之痛,沈姨也有些说不下去了。郦羽见状,于是又酝酿了半天,他才郑重其事放下筷子,对沈姨道了一声。
“娘……”
“雨郎。”
想不到沈姨居然还先他一步开口。
“娘,你先说吧。”
沈姨又动起筷子,边吃还边说,“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带你去隔壁那俞家村,有个咱喊他小伍,伍郎的吗?算起来我还是他二表姑。”
郦羽稍微想了一会,点头道:“记得。”
“今年才二十三岁,跟你年纪差不多大呢。伍郎自小没了亲爹妈,所以这孩子能吃苦耐劳,人也挺老实的。就是命不怎么好,好不容易讨了个夫郎回家,哪想,娘家却瞒了一身病。结婚还不到半年,那小子没挨过去年冬天,死了。”
“噢……那还挺惨的。”
郦羽应和着,但他本能地觉得沈姨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沈姨吃好后放下了筷子。
“我就想,反正你俩一个鳏夫一个寡夫,娘都想好了,让那伍郎就直接来咱家住,等以后你俩有了孩子,让那小崽子算在枫郎名下,就当咱沈家也有后了。”
郦羽瞬间觉得浑身如同坠入冰窖。
他愣了好久,才推着桌子站直了起来,“我、我不要!我又不认识他!我凭什么要……”
沈姨向上翻了郦羽一眼,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的话,“两口子搭伙过日子而已,又不是让你嫁过去。这庄稼人的哥儿丫头,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况且咱这算起来,还是让人家汉子入赘呢!”
郦羽拼命摇着头,急得连连向后退,“娘,你难不成是又想把我卖了,对吗?!”
“唉,不是卖你,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想给你找个依靠。”
郦羽不自觉渐渐抬高了声音,“我根本不需要那些依靠!娘,我说过,你让我去镇子上找活儿,我识字,能写会画。就算这些不行,我还会算账,我去给铺子当个账房先生也成!还能有很多其他办法去赚钱养家!能比我今天这样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卖命采药赚得多多了!可是你为何就不同意呢?!”
郦羽的脸和眼眶都是通红的。可那沈玉英根本就不为所动,望着他的一双浑浊的灰眼里都是轻蔑。
“写字?画画?是,我晓得你是会。可就算是去桥头镇上,你见过有一家字画铺吗?十五年前,南蛮子说打就打了上来,官老爷一来就要征兵。桥头镇,俞家村,还有咱药山村,哪家哪户没被抓壮丁?我沈家三代,我爹,我汉子,还有枫郎的哥哥,他们走了就没再回来过了。我松儿死的时候才十二岁!”
她也是越说越激动,干脆用力拍着桌子一跃而起,冲着郦羽大吼道:“字画?庄稼人穷的时候连草都快吃不上了,谁还有心买那些!”
郦羽垂着头抱住胳膊,但偏脊背脊又挺得笔直。片刻后,他突然笑出了声。
“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体也不自觉跟着抖动,“……是啊,一间破屋,两亩薄田,明明已经穷得连草都吃不上了,却有钱从人牙子手里讨夫郎讨老婆,是吗?”
沈玉英怒不可遏,被气得尖叫着,“你懂个屁!枫郎身子那么差,我不花钱给他讨媳妇,咱们沈家就绝后了!”
郦羽松垮垮地放下双臂,轻描淡写道:“呵,花了钱又有什么用?人不还是没了吗?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我看,娘要是真想要孩子,还不如自己……”
“——啪!”
郦羽的脸狠狠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着。
沈玉英似乎不觉解恨,她瞪红了眼,又接连着“啪啪啪”地甩了郦羽好几下。一直打到郦羽忽然双眼一黑,摔在地上,一侧耳朵缓缓流出殷红的鲜血,她仍没有停手的打算。
沈玉英拿起屋里的笤帚,眼看着就要往郦羽身上袭去。突然从屋外飞奔进来一个猫儿似的黑影。
小小的身影大大地张开了双臂,稳稳地拦在她和郦羽之前。
“住手!他可是本世子的救命恩人,我不许你打他!”
郦羽被打得头痛欲裂,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徐徐地抬起头,却觉得眼前身影既熟悉又安心。好像很久以前也这样站在他面前护着他似的。
“……阿恕?”他颤声道。
可,阿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