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回渊见她处处针对自己,只好放弃想要关心她的冲动:“你要是把肚子喝坏了,我和沈一帆可就白来了。”
“……”
秦映无言以对,最终倔强地来了句:“放心吧,喝不坏。”
听着二人充满火药味却又趣味十足的对话,沈一帆坐在一旁瞪大眼睛观摩,始终不知他们到底是在吵架还是出于打情骂俏间的闲谈。
吃过早饭,秦映先带沈一帆去更衣室,给他找了身符合大小的武服。
沈一帆是个漂亮孩子,但由于性格问题,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并不大方。
此刻穿上了这身黑色武服,像是给他身体按了根主心骨,一瞬间焕发了不少朝气。
他跟着秦映来到练功房,刚一进来,就看见里面放置了个武器架,架子上立着一排枪,高矮胖瘦各不一样,每一个都长得不太相同。
沈一帆眼睛一下亮了,凑近一个个摸过去,想挑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
结果却被秦映挡住:“你别研究那个,没用。”
沈一帆:“……”
小男孩抬起头,眼里充满迷惑。
秦映身子站定,摆出一副老师架子:“这市面上很多流派,良莠不齐,有的上来就教枪,告诉你能圆名震天下的武林梦,结果不修心修德,也不练力道基本功,只求速成,学个个把月出来上街戏耍,除了练就一副花拳绣腿,还有什么用?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秦映背过手,问沈一帆:“你告诉我,你想学枪,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有一技之长傍身,以后可以保护身边的人?”
沈一帆睁大一双眼睛,不明觉厉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啊”字。
秦映从他周身绕了一圈,又说:“跟我练枪,拳法、力量都得一块练。你也别成天心浮气躁,想着要一步登天,那肯定是不能够。你要是连这个苦都吃不了,以后就不必再跟我学了。”
沈一帆垂着脑袋,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被直击内心,身板不禁站得笔直。
完全不知道昨天刚认识的那个活泼灵动的大姐姐去哪了,只剩下一个严厉冷面的师父,让他向往又敬畏。
秦映首先是扔给他一本有关武德修心的书籍,让他回去好好看,明天考。
然后把每日的课程分为两部分,前面一个半小时主攻力量训练,后面一个小时才是练枪术基本功。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沈一帆可谓是经历了他这短短十载以来最恐怖的时刻,身心俱受摧残,饱受折磨。
秦映魔鬼般的声音还一直还在他耳边萦绕:
“谁叫你抬起来?给我蹲下去!”
“腿!把腿放下!”
“胳膊举起来!”
“欠打了是不是?这就撑不住了,要不要现在就回家啊?”
“再坚持半分钟!”
“……”
沈一帆因汗流进眼睛里挤弄两下,都能被秦映发现,然后以乱动为由又罚他多扎半分钟马步。
等到总算熬过两个半小时,迎来了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沈一帆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动都动弹不得。
秦映摇摇头,叹气,从练功房出来,给沈一帆打了口热水。
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沈回渊就坐在门口,拿着宣传架上的一本武经,正专心致志地阅览。
秦映顺带嘲讽:“沈总今天倒是闲得很。”
沈回渊放下武经,没恼,轻扶了下眼镜:“结束了?”
随后,又把武经合上,看着封面,“你这里的书,倒是很不错。”
秦映冷哼:“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你当我陪小孩过家家呢?”低睫瞥了眼他手中的书,接着讽刺,“你看得懂?”
“……”
沈回渊无奈,被她怼得好气又好笑:“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他忽而想起以前秦映也是这样,脾气很坏,身手又好,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她有自己的倔强和傲气,宁被打折而不弯,绝不屈居于人后。
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秦映仰头道:“不能。”
她打破他的妄想,像一朵高傲艳丽又充满荆棘的蔷薇,转身又进了练功房。
此刻,小小的沈一帆同学还在仰望天花板,发愁起未来的人生。
看见秦映忽然进来,顿时被吓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丢掉,立刻从地上坐起来,准备好接下来的训练。
秦映递过去一杯水,让他喝。
秦映其实觉得他还是挺有毅力的,是练武这块料。只是力量感太薄弱,后期需要再增加力量训练,才能抬高他练枪的上限。
秦映从兵器架上挑了杆最短的枪,扔过去:“接着。”
沈一帆没接住,手忙脚乱地拾起枪,看着秦映。
“秦家枪自明朝而立,历时六百年之久,传到我这一辈,正好是第十五代。”
秦映突然就开始教学,给沈一帆打了个措手不及,把枪一甩,别在身后,“秦家枪流传到现在,只剩下一部分完整招式,被后来的先辈们整理成二十四式,即上八式‘无常’,中八式‘无恒’,下八式‘无咎’。何为无常,你可知道?”
沈一帆眼神透露着懵懂,摇摇头。
“世情难料,变幻不定,是为无常。”
秦映看着枪尖一缕红樱,第一次感触颇深——这不是她刚开始教枪,在国内跟着父亲的时候,碰巧赶上他哪天忙不过来,帮忙带一两节课也是常有的事,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难处。
可忽然,父亲病逝,徒弟无师,她也没了荫庇。只身一人前往这没着没落的旧金山,揽生源,带徒弟,把她父亲当年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她才明白什么叫世事无常。
“没有规律,亦无恒定道理,这是无恒。”
秦映常常感觉,自打来到旧金山开了这间武馆以来,就没有什么事是顺当的,无论是在国外招不到学徒,还是周围其他武馆的虎视眈眈,秦映都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坚持下去。
起初,周围附近的武馆不清楚情况,还来找过她一两次麻烦。后来,人家看她根本招不到徒弟,也就不再把她当回事了,干脆连来都不来,更显得门庭萧条。
秦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法错了,她把国内的招牌打出去,又不惜面子上街揽客,仍是无用。对一群完全无法“共情”的外国人,想要真正把国学枪术推广出去,她到底要怎么做?
“悉数看透命运,熟练掌握规律,不再为俗世所伤,才是无咎。”
秦映呼出一口气,忽地手掌一推,把枪推出身外。脚下成弓步扎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红缨枪响,她做了个“拦拿扎”的起手式,目光锋锐而坚定。
“无咎”八式秦映不会,父亲也没有教过她。
那时候父亲说她年纪小,体会不到“无咎”里的精妙,学了也是白学,练了也是浪费工夫。
却没想到时过境迁,她却再也学不到了。
她也不曾缠着父亲教她,总觉得有时间,还有时间。
国内武馆亦不会教到下八式,一些有天赋有毅力的学徒学到中八式,已是卓然。
她小小年纪就掌握了秦枪十六式,未来的路还会远吗?
“无咎”这八式在她这代居然断传,成了绝响。
秦映眼里忽然有泪,被她狠狠憋回去,然后猛甩长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极好看的弧度。
“上八式连贯招,我只演示一遍,你看好。”
她刚才说的话沈一帆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却觉得胸腔鼓囊囊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沈回渊此时还在外面看武经,突然听见枪珠响动,回过头,透过门上的竖玻璃框看见女孩矫健的身影。
女孩身姿挺拔,一起一落都刚劲有力,顿挫有度。
步伐利落轻盈,时而如疾风骤雨般紧迫,时而又如行云流水般闲适,枪法更是千变万化,仿佛一幅栩栩如生的流动画卷。
沈回渊记得第一次看她舞枪是在大学的新年晚会上,一段枪法独演,就让他再也错不开神。
那时他们还不认识,后来秦映下台,一身红衣侠女造型美得触目惊心,瞥见他桌上一瓶未启封的矿泉水,又看见他旁边的保温杯,实在渴得厉害,直勾勾问他:“同学,这瓶水要不给我呗。”
沈回渊听见自己说了声“好”。
从此沈回渊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将沦陷于她。
后面秦映又教了沈一帆几段基本动作,沈一帆初学起来有些费劲,不过好在勤奋刻苦。
课程结束后,沈一帆立刻卧倒,又跟刚才那副模样一样,四仰八叉起不来。
看见他累得不行,秦映走过来,盘腿坐在他身旁。
“后悔吗?”秦映凑近,偏头戏谑。
沈一帆听到这话,只感觉周身一阵胆寒,生怕秦老师不要他了。顿时四肢筋骨都来了劲,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忙不迭冲她摇摇头。
秦映看着他的眼睛,“噗嗤”一下笑出声。
秦映跟着父亲那么多年,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待在武馆,最习以为常的事就是每天看他练枪、教枪。
她见过的师兄妹们不在少数,可是像沈一帆这么有韧劲的,还真是极少。
能看出来,他确实非常喜欢。
“你为什么不愿意说话?”秦映忽然问。
通过沈回渊的解释,她也能察觉,沈一帆并非天正残疾不能言,而是应该遭受了什么重大事故,导致心理上出现问题,影响了语言功能。
沈一帆愣了一下,抱着水杯喝水的动作一顿,垂下眼。神情有点淡漠,仍不愿意吐露一个字,只是摇摇头。
秦映心软,但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语句。摸摸他的脑袋,只能寄希望于日后再对他一点点引导开解。
从练功房出来,沈回渊看见沈一帆浑身上下被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小鸡仔。
沈回渊能想象出来他这个样子,就是从外面听,也能听出秦映的教学有多严。
“辛苦了。”他说,然后一口气付了后面九次课的学费。
秦映收了钱,终于对他展露一丝笑脸:“应该的。”
沈回渊问:“明天几点?”
秦映:“和今天一样。”
考虑到后面沈一帆还要上学,秦映又补充说,“工作日周三周五晚上四点到六点半,休息日上午九点到十二点。”
沈回渊点点头。
沈一帆和秦映挥挥手,很听话,自己先上了车。
沈回渊却没着急离开,看了眼表,过了十二点。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沈回渊看了一眼秦映,自然而然说:“一起吃午饭么?”
秦映那会儿正给自己打水,轻吹着小口往下抿。听到沈回渊的话,睫毛一动,目光淡漠而疏离。
从这个角度,阳光正好从窗子透过来,照到她脸上。长睫忽闪,像抖动的蝴蝶翅膀,在眼角留下极淡的阴影。
“沈回渊。”她抬眸,“你就这么想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