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贰壹:久别相逢曾相识
病去如抽丝这句话,念尘长到这个年岁终于有了体会。
昔年游历江湖纵有水土不服之时,也不过躺一日便好。便是建阁伊始他与青龙两人直面明枪暗箭而受创,也不过修整三五日便走,更无所谓一些微不足道的跌打损伤。
但这次……
“殿下数年间劳心久矣,积劳成疾,被七夕夜大悲尽数激起,如今花些时日将养也好。”胡御医拈着胡须那笔在纸上写写划划,时不时抬眼探看念尘的面色,“中秋夜宴殿下若是不想去,小老儿可同陛下回报说殿下不宜出门。”
念尘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不以为然:“我为何不想去?”
胡御医又在纸上写了两笔:“皇后娘娘昨日回宫了。”
念尘的手顿了一顿,继而又开始揉,只是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不少:“中秋团圆夜,母后回宫合情合理。”
胡御医轻声笑了一下,搁下笔,把纸张拈起来吹了吹墨迹。
念尘停下手看着他:“胡老有话请直言,我病中混混沌沌的,不会猜人心思。”
“小老儿来殿下这里之前去过天宝寺拜谒故灵,亦见到昔年旧识,与之相谈一刻。”胡御医那双皱纹密布却光芒不减当年的眼睛望着念尘,目光似安慰又似悲悯,“从本如大师那儿听了句话,深以为然:‘若当真哀极而出世,便不必再回尘世之中。’殿下细想便是。”
念尘心领神会,却故意问起别的:“我倒不知胡老与维心阁有交集,难怪上次我提及维心阁,胡老那样生气。”
胡御医倒不避讳:“医鬼师从狐渊子,他本名胡远知,是我同族的堂兄,我这位子原该是他来坐。不过这堂兄虽因医术得少年成名,却不愿累于尘网,刚及冠便弃姓氏投蔚山去了。我早年仰慕堂兄,便也学医,后亦常去蔚山进修。”
念尘点头道:“狐渊子清名远扬,虽早早隐世,如今莽中也还视他为医圣。”
“隐世却依旧两耳得闻天下事,也是可叹。”胡御医把东西收拾好,将纸张递给念尘道,“这方子拟了两份,殿下若要赴宴,让人拿短的那份煎药服下便是。”
念尘明白他言外之意,笑道:“多谢胡老。”
胡御医望着他捻了捻胡须良久道:“中宫若有变,今上身边便又有亡故,天下舆论还不知要如何议论。”
念尘扬眉道:“今上若当真在意民心,数百年基业也不会坍圮至此。”
胡御医欲言又止,久之笑了笑拱手离开。
念尘看着他的背影,唤了小厮进来,把写了寥寥数字的药方拿过去道:“劳你去煎药罢。”
小厮双手接过,又递上一封信垂首禀道:“方才刘先生的人带了信来,说希望殿下尽快回复,人还在院中候着。”
“知道了,让他进来。”念尘说着展开信笺,见那笔锋欠些力道便知文甫也还在养病,轻轻笑了一声,细看下去那笑却敛了起来。正巧文甫的随侍来了,抬眼问他:“斐伭近日可好些了?”
随侍叫亘云,是文甫从家里带出来的,长文甫十岁。从落魄书生到虎门军师再到萦雪阁仲裁,他一路追随,从未离开。念尘考虑他二人皆不通武艺,给文甫的院子调配不少影卫,但近身起居之类仍由亘云照料。
亘云拱手见礼:“回阁主,少爷这些日子咳嗽不止,夜难安枕。”
念尘虚扶了他一把:“时节交替之时他总犯这个毛病,阁中医士可有好好照料?”
“医士尽心,只是少爷思虑不断,劳心劳神,故而难愈。”
念尘又看了一眼信笺,点头道:“是劳心了。你且替我谢他今日告知此事,我自会小心。再让他好生将养,待中秋夜宴后,我定登门探病。”
亘云从袖中摸得一支小竹管,双手奉上道:“出门前有赤朱影卫将此物交予我,言说朱雀头领有事在身,不便来见阁主,故请我代为转呈。”他特意将封纸朝向念尘,恭谨道,“如阁主所见,封纸未损,管内之物并无第三人触碰。”
念尘接过来,点头笑道:“多谢你。”
亘云行礼告退。
念尘拆开竹管,朱雀的字写得潦草,像是事出紧急随手抓了笔胡乱写的:“夜宴恐生变,另南王府诸人除长少王亦将入宫。”
念尘皱起眉,这人仓促之间还写半句废话。献帝与南昕王交好,宴请自当请他,皇后与南王妃的祖父是堂兄弟,皇后的女眷请帖中定有南王妃和南宫二公主……
念尘反应过来,半恼地撕了纸条扔在一边。
“多事。”
不多时小厮拿木托盘奉了药盏来:“殿下,药好了。这方子里发散的药放了不少,殿下喝完闷头睡一觉,一定能好。”
念尘瞥了一眼那皱巴巴的纸条,又目光复杂地盯着那药盏,指着身边的小案道:“先放着吧。今日不知为何倒有些馋冰盏了,也许是天气热?劳你去同厨房说一声,给我端个杨梅冰盏来。”
“这……”小厮往窗外有些萧瑟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分明一场秋雨一场寒,已经不再是暑热难耐的时节了,面前这位在说什么呢?
念尘见他面露难色,起身道:“若凌室没冰了,去千馔楼叫两份雪桃冰盏亦可,我去饮冰斋等你。”
虽说主命难违,小厮还是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可殿下尚未病愈却贪凉……”
念尘回头瞪他:“你何时说起话来像胡老了?我若病情反复了,下次他来骂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你担心什么?”
小厮无奈地领命出去了。
念尘这时想到之前贪凉吹风被胡御医发现,他捻着胡子大呼小喝的那副样子,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又痛了起来。
中秋宫宴是件大事,女眷除命妇外都会提前一两日入宫,由宫内女官打点礼仪着装后方得入宴。
因着和皇后的亲缘关系,月樨自小随南王妃出入宫宴十数次,对那套礼仪已是烂熟于心,知道霖若这次也要入宫,特地让自己的礼教女官李司宾去指点她。因为月樨有心嘱咐,李司宾倒也耐心细致,领着霖若从入殿就座到离席出殿都走了一遍,还告诉她如何回礼敬酒,若今上召她问话她当如何应对。
“三公主少在宫内走动,望夜宴前的这两日能将方才这些礼节熟记于心,无论有何问题都可差人传话,下官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司宾笑容端庄温雅,“夜宴当日尚服局的王掌衣会亲自将礼服送来替您打点,三公主放心便是。”
霖若向她道了谢,两人顺着宫道往回走。沿途有几丛修竹,秋风拂过倒挂下不少叶片翻腾着落下,惹得李司宾驻足看了一会儿。霖若见她看得出神,以为她是喜欢竹子,可抬眼却见她愁容满面,不由问道:“这竹叶可有什么不妥?”
李司宾回过神来,又是那副从容端庄的模样,指着竹梢上一两簇细如米穗的物事,笑了一下:“三公主瞧,竹子开花了。”
霖若看了看,道:“果然呢。”
李司宾开口时还是有些惆怅:“人皆言若此生能等到竹花开,无论苦等何人何物,都能等来。”她似是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失态,忙笑着又道,“可见竹花难得一见,我与三公主也算赶巧了。”
霖若想起小时候半夏曾告诉她,说蔚山那竹海中曾有一大片竹子同时开花,细碎的白花开在青竹间很是显眼,第二日那些花絮便如白雪飘荡山间。好像就是在竹花初开的日子,云游四海的狐渊子回到维心阁,老阁主仙逝多年,众人皆以为代掌阁中事务的他是回来继任阁主的。可竹花开尽、竹林坍圮的那一日,狐渊子离开维心阁,彻底遁世不出,他一手带出的湍洛便成了那维心阁主。
“竹花开,竹海坍,难得一见的未必就是好事。”半夏说着很是神伤,这么感慨起来。
霖若想到这里虽也感慨万千,但见李司宾再无戚色,便道:“竹花落尽后也许有竹实,如此罕见之物,难怪古人云竹米乃凤凰之食。”
“若真得竹米一斛,还当与尚食局的人说了,尽数奉与皇后娘娘。”李司宾点头道,“娘娘修行清减不少,竹实难得,当是滋养进补之物。”
竹实难得一见,维心阁的药典里倒是记了滋补功效,霖若这些年却也没真见到过竹米入膳是何效用,于是只应着她的话点头。
两人聊了一路,李司宾知道霖若每年去蔚山小住后很是惊讶,说自己曾去维心阁求过药,但也不多问阁中近况,只问了蔚山有何奇珍异兽、可有风景秀美之处。霖若笑着一一答了。
两人远远瞧见月樨和珠蕊在院门处站着,像是在等霖若,李司宾便止了话头,上前见礼后又道了别。
“李司宾似乎年纪轻轻便入宫当了女官,为人谦和有礼,不像宫里有些人拜高踩低的,所以我挺喜欢她。”月樨说着,上前两步拉着霖若的手低声道,“听说文侯一家也受邀了,侯府那位新妇午后要入宫,被安排在你这院子的西厢房。”
霖若愣道:“西厢房窄小陈旧且无人洒扫,这是为何?”
月樨冷笑一声:“内廷小人多罢了。”说着问道,“你可要搬去我那儿?我让人把地方收拾一下。”
霖若摇头道:“姐姐好意若儿心领了,只是她在宫中受如此冷遇,若我搬走,岂不是更让她难堪?”
月樨看着她有些不解:“她是赵言兮的新妇,你与她共处一院,不觉得别扭?”
霖若淡然一笑:“过往之事已成定局,不再为之所困了。”
月樨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既如此,你这两日若有何事,遣人来同我说一声便好——我得走了,母妃让我带了礼去拜见皇后。”她面上露出不耐之色,“最烦这装模作样的礼尚往来,明明背地里恨得跟什么似的……”
发现霖若诧异地看着自己,她清了清嗓子道:“若儿不知道罢,当年要嫁入皇室的原本是母妃,她自己没那个命做皇后,才把我往那条路上推。”月樨说着冷笑一声,“当年太子娶妻她气得发疯,骂我为何不早几年出生——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晚几年出生难道不是她的问题?倒来怪我。”
她叹了口气:“如今这位心灰意冷修行去了,她瞧着可得意坏了,谁知道当年嫁与今上的若是她,这后宫不知道要被她戕害成什么样呢,且看当年南……”月樨忽地噤声,握着霖若的手道,“抱歉,我一时语快,不是有意要惹你伤心。”
霖若摇头淡笑宽慰道:“无妨,二姐姐且去罢,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月樨点头,又道了句小心来客,这才与珠蕊一起离开。
霖若心中闷闷的,进了房中闻到眉心新制带来的茶梅合香,觉得清爽了些,由宫人解开披肩的绦子,问道:“眉心呢?”
宫人回道:“眉心姑娘在后院烹茶,三公主可要唤她过来?”
霖若摇了摇头,又道:“我听闻西厢房晚些有客入住,可有人去洒扫布置?”
宫人闻言倒觉惊讶:“陈典宾只说了三公主这几日在此,婢子不知还有别的贵客。”
霖若叹了口气:“那可否请几个人去西厢房收拾一下,万一真有客来,也不至于损了皇家颜面。”
宫人点头应道:“是。”
“有劳了。”霖若见她生得娇俏,不由想起碧落,一时兴起便问,“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宫人忙行礼道:“婢子如何当得起三公主一句姐姐,您可唤婢子蔷儿,蔷薇的蔷。”
“蔷薇香雨惹人怜,人如其名。”霖若友善地笑了笑,“多谢你,我往后院去找眉心了。”
蔷儿被她这一句念得红了脸,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了才反应过来:“遭了,糕点……”
霖若自然听不见她这声惊呼。
后院里小灶小锅烹茶的味道香远益清,靠近了更是沁人心脾。霖若望着那托腮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往灶火上扇着团扇的背影道:“为何这样有雅兴,拿松竹烹茶?”
眉心回头笑道:“您回来了,可瞧见内室桌上那几盒糕点了?我想着糕点须有好茶来配,这宫里的茶嫩香可人,就是淡了些。正巧这院子里有松有竹,我趁着朝露未晞接了几罐,又摘了松针竹叶小火,烘出些香味来煎茶。”
霖若冲她笑道:“你会香会茶,我坐在你身边可真是个大俗人。”又道,“什么糕点?”
“外头那位蔷儿姑娘拿回来的,足足六盒,都是荣新铺的。”眉心盛出一小盏将沸未沸的茶汤,吹了吹才递到霖若手里,“我特意瞧了一眼,有公主爱吃的那四样,还有两盒是时令的秋栗糕和菱粉粿。看来荣新铺声名远扬,连宫中糕点都承制了。”
霖若双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