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贰贰:哀风萧萧秋水寒
青龙登门的时候背了一捆荆条,没让小厮通报,青松一样高壮的身子直愣愣地跪在念尘书房外,抱拳高声道:“卢演特来请罪。”
小厮站在一旁被这大嗓门嚎傻了,回过神来才小声提醒道:“卢二爷,殿下病了,不在书房见人了。”
青龙意外道:“为何还病着?”
小厮嘴角抽了抽,道:“殿下不愿服药,还贪凉吃冰碗,胡御医估计是知道了,这几日都不来给殿下看诊了。”
青龙皱眉起身,指着背上的荆条道:“那阁主可有力气责罚我?”
小厮把他往内厅带,一本正经地回道:“殿下没力气,但殿下的护院力气大,卢二爷放心就是。”
青龙抱臂思考了一会儿,点头称是:“那也好,今日若不皮开肉绽实在无法给阁主交代。”
念尘正坐着喝茶,听到外面又是高声一嚷“卢演特来请罪”,举着茶杯就出来了,看见青龙正在把荆条解下来,一把把递给几个护院,疑惑道:“二哥你这是?”
小厮帮他把剩下的荆条摞起来抱着,闻言对念尘笑道:“殿下看不出来吗?虽不知所为何事,但卢二爷正负荆请罪呢。”
“慢着!”念尘忙叫停正在解衣裳的青龙,指着护院问,“他不知,那你们可知道所为何事?”
几个护院相互看了看,举着荆条摇头道:“卢二爷没说。”
“……不知缘由凑什么热闹!”念尘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挥手让他们散了,疑惑地看着仍旧一脸愧色跪得笔直的青龙道,“朱雀没给二哥说明白?”
“凤哥儿说阁主让我上门相见,还说了句‘先前放出去的饵钓上鱼了’。”青龙愧道,“三弟说先前阁主恼我南下之事,这话是疑我有异心。我彻夜难眠,决定今日负荆请罪,求阁主责罚。”
“啊?”念尘把这话在脑子里翻了三遍才理清楚,颇为无奈地摇头叹道,“最近该让三哥回泸州和夫人团聚了,有夫人按着他总能多读点书。”又问,“昨日怎么三哥也在?”
青龙这才意识到念尘找他来是为别的事,忙整理好衣襟起身回道:“凤哥儿说为了给我接风洗尘,特地去排了两个时辰的队买了些梁京名点。阁主也知道,三弟最喜糕点,一听就来了。”
念尘听了尴尬地点了点头:“哦,哦,凤哥儿真是有心了。”
青龙回想起那些虽然精致可口却绝不值得排那么久队的点心——这话连吃得虎髯上挂满碎屑的白虎都同意,颇有些动容,欣慰地叹道:“可不是,我还对他说,这几盒浪费两个时辰的小点,要真有收了不会感动的人,不是苦大仇深,便一定是铁石心肠。”
“二哥真是会说话。”念尘强笑道,“凤哥儿听了一定笑得灿烂罢。”
“可不是!”青龙抬头见念尘的笑容愈发僵硬,以为他是身体不适,忙道,“我听说阁主还病着,还是不要在门外吹风了,快些进去吧。”
“是,不过议正事前得把今日这一出说明白了。”念尘指着地上的荆条道,“我确实恼二哥私自南下的事,不过大家一同出生入死的,我对二哥动手算什么?二哥若真想请罪,和朱雀一起去买那糕点可好?要花上两个时辰才能买到的糕点,我也想尝尝。”
青龙连声称好,伸手扶着念尘进门,见他脚步虚浮,不由关切道:“我听闻殿下不愿吃药,时节寒冷却仍贪凉,可不明智。”
“可不是,傻透了。”念尘自嘲地哼笑了一声,“今日须得吃两剂猛药,明日才有力气应对。”
原本宫中宴饮程序繁复,排场也大,但献帝因着宫内丧事不断,御令取消歌舞,只留雅乐,又跳过一些繁文缛节,所以霖若落座就席后只觉和南昕王寿辰宴席差不多。没有诰命的女眷都坐在竹帘后,帘外王公贵族的声音被丝竹管弦一盖便听得模糊,嗡嗡嗡也不知在讨论什么。
“今上和诸位王公还要说好一会子的话,若儿要是觉得无趣,不如陪我出去走走?我看文侯家的新妇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了。”月樨拿手中的缂丝团扇指着角落道,“这会子月亮该出来了,我们去瞧一瞧。”
霖若点头站起身:“这一带我就跟着李司宾来过两回,要出去还真得跟着姐姐。”
“延庆殿一般是这种大宴才开的,我平时和母妃去的宴席都在唤秋台,这边也只来过两回。”月樨的步摇微微颤动着垂在脸侧,眼角旁缀的明珠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莹润,“不过我知道殿后有个小湖,是栽了白莲的,就是不知道这时节还有没有。”
两人从小门出了殿,月樨看得一排宫人捧着食盒候着,便问:“这是什么?”
领头的典膳认得月樨,行礼回道:“回二公主,开席的是藕羹和蟹馔,往后有炙肉、羊烩和八珍拼盘,局里还备着八道重菜。”
月樨笑道:“两道开席可是时令的好东西,我和妹妹去透透气,定在传膳前回来。”
典膳掩口失笑:“约莫还有一刻钟,二位公主快去快回罢。秋意寒凉,可小心不要着了风。”
两人点头致意便离开了。
月樨拉着霖若绕着殿外拐了两个角,四下张望许久却还是没看到所谓的小湖,见头上悬着的灯笼越来越暗,倒有点不敢继续往前走了。
“奇也怪哉,这里夜间和白日里倒像是两个地方,我明明记着附近就有个小湖的……啊,在那!”月樨趴在石栏边指着底下黑乎乎的一片。
霖若顺着她的手望过去,要不是倒影了刚露了半边脸的月亮,真看不出来有片水:“果然呢,可惜莲花好像都开尽了。”
月樨于是又抱怨道:“好歹是个湖,居然不点几盏灯照着,晚上看不见不慎落湖了可怎么好?”
微风拂面,有草木青味和烛火微微的焦香,两个姑娘倚着栏杆望着月亮一点点升起来,在树影阁楼的衬托下显得又大又圆,连上面的暗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席间倒没见皇后娘娘。”霖若喃喃道。
“是有些怪,我那日去拜见,她只留了我一盏茶的功夫,似乎之后还有访客。”月樨伏在栏杆上回忆道,“许是失子心痛,又兼修行清减,娘娘枯槁了许多,不复昔年雍容,也是可怜。”
霖若点头不答。
“其实这宫宇辉煌,却如金鸟笼,再如何鲜妍的女子关进来,总如那笼中珍鸟……”月樨说着嗤笑一声,拍了拍身上可能沾上的灰,故作轻松道,“罢了,多想无益。我们回去吧,我都饿了。”
霖若便应道:“宫里吃□□致,方才听典膳说了菜名怪馋的。”
“可不是。”月樨笑着指了指她的唇,“吃前记得把它卸了,饭毕洗漱后再补上,不然吃什么都是个脂粉味。”
霖若笑着应了句“知道了”,两人说说笑笑地沿着石栏继续绕着殿外走,想绕回入口,却在刚探出下一个拐角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吓得忙缩回来。
“中秋夜宴宾客众多,竟敢在此私会,真是胆大包天!”月樨轻声数落道,“这下可好,我们只能原路返回,多耽误功夫!”
霖若往后又看了一眼,注意到两人站得笔直,也离了一段距离。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注意到动静,往这边偏了头过来,冠上镶的宝石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竟也闪了一闪,吓得她忙回过头,对月樨小声道:“可我见他二人不像是在私会,仿佛只是在说什么要紧事。”
“谁家要紧事会这样避开人说?”月樨觉得晦气,拿着扇子在两人面前好一顿扇,“罢了罢了,真糟心,我们就当没看见。”
霖若觉得她说的不错,也就不再分辩,跟着她快步回殿里了。
这边被认为私会的两个人倒真的只是在说要紧事,甚至还有些剑拔弩张——颜夕当真一个箭步抽出袖中藏着的短剑横在念尘颈边,笑道:“殿下不该分心的。”
念尘倒冷静得很:“夫人既不敢动手,又何必这样虚张声势呢?”
颜夕手上微微用力便见了血痕,依旧笑道:“动手是敢的,不过确实不敢要了殿下的命,不然等下要怎么看好戏呢?”
念尘叹了口气:“方才我道歉夫人已经接受了,夫人也同意嫁入侯府对你所谋之事有助益,再者夫人与我在此事上目的一致,为何还要伤我?”
“接受道歉是出于礼,可我不喜欢合作之人另有图谋、不与我商量便行事,何况殿下与我并不互信,还谈不上是合作之人。”颜夕说着手上又紧了几分,“殿下着人调查鸿烟楼,意欲何为?”
念尘想到等下还要清理血迹便觉头疼,皱起眉来:“知己知彼方能合作无间,夫人透露给我的既不是实情,难道不准我自己打探?”
“呵,有理。”
念尘把手指抵在短剑上想把它挪开:“既有理,夫人可以松开短剑了,我入席前还要去清理一番,很是麻烦——呃!”
颜夕的短剑抵得更紧,已经划开了皮肉,念尘这下是真觉得疼,还感受到有温热的血顺着颈子淌下去,叹了口气拿出帕子垫在衣领上,无奈看向她道:“夫人还有何不满?”
颜夕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冷冰冰地第一次露出杀意,但在把念尘激得抬手要挡之前收回了短剑,换成一截水葱似的手指抵在他心口,冷声道:“不要招惹我妹妹。”
念尘先是一愣,继而笑得不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对她一见倾心,早已情动不能自已,这也是罪过?”
那短剑又亮出来了,颜夕讥讽道:“她是淑女不错,可殿下竟自诩是君子?”她也拿出帕子,把短剑上的血迹慢慢拭去,慢吞吞地道,“殿下见色起意我信,而殿下接近她究竟是为情还是为别的,我也再清楚不过。”
说完掏出火折子把帕子点燃扔在地上,将短剑重新缩成一枚金坠子,收回袖袋,留下一句“席间保重”,便转身离去。
“什么见色起意,真难听。”念尘“啧”了一声,眼看着那帕子烧成青灰才一脚踢散,又苦笑一声,“我自己都不清楚,外人清楚个什么?”
念尘回席时正传膳,案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盘子,他向四周看了看,又看向主座上献帝身边的空位,蹙眉抚了抚腰间的玉玦才坐下。
他听见身后有王侯也小声议论缺席的皇后:“分明听说中宫娘娘从佛寺回宫了,还以为是为中秋团圆,怎的也没出席?”
“独子生死未卜,怎能算团圆?何况谁愿意眼看着鸠占鹊巢,还要和那人做出其乐融融的样子?”
“哎,那位可就在你我面前,别为逞口舌之快丢了性命!”
于是两人又开始聊蟹馔如何如何精致,听得念尘冷笑着饮下一杯酒,转头低声问身边随侍小厮打扮的朱雀:“都就位了?”
“四角各一人,举玦为号,他四人枭鸣可各招一队八人。”朱雀坐直给他的酒盏添满,顺带着交给了他一枚戒指,“戒指内侧有暗扣,按下有毒刺,淬的是阁主交予我那弩箭上的那种毒,伤口细微难察,以防近身之祸。”
“你把那毒复刻了?”念尘把那金玉戒指戴上看了两眼,又可惜道,“你一月才多少贴补,拿去做这种东西,该另外请津贴才是。”
朱雀笑着又把一个小瓷瓶给他:“这是解药,一人份。”
“苦吗?”
“丸药细小,尝不出来便溜下去了。”朱雀看见他颈上那道细细的伤口,又笑,“舒姑娘好脾气。”
“我看你又想去荣新铺排队了。”
朱雀连忙闭嘴。
念尘望向对面竹帘后那些被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的身形,莫名又叹了口气。
“上半席膳食已传完,我看今上要开宴了。”朱雀提醒道,“想来那位也要来了。”
果然,献帝举杯正要站起来祝词,殿外内侍尖着嗓子通传:“皇后娘娘到!”
弦乐止,殿中静了下来。席间宾客都起身行礼恭迎,抬首皆惊呼出声。却见一个遍身缟素的纤弱身影,短发披肩,施施然走上殿来,庄重地跪在地上对献帝三跪九叩。
献帝也不加以阻拦,冷笑着看她叩完才沉声道:“皇后削发绝夫妻之恩,于佳节夜宴着丧服对朕行国丧之礼,是何意哉?”
“此非丧服,乃妾之寿衣;方才大礼,乃为臣拜别君王、为妻拜别夫君,并非咒陛下折寿。”皇后那张曾经容色妙绝的脸不施粉黛,如纸裁一般毫无血色,声音也淡漠似深潭秋水,“妾虽深宫妇人,目光短浅,却也不忍见百姓困苦,民命倒悬。太子虽资质平庸,到底仁厚,心怀天下。锦庄祸起,太子自请领兵南下镇乱,却遭奸佞暗害,生死未卜。”
念尘听到此处,感受到无数目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