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三粗的家伙,实在吃了不少苦。
正巧胡御医端了药进殿,见念尘醒了,吹胡子瞪眼地吼道:“起来,自己喝药!”
念尘身子一颤,忙把眼睛闭上。
“好好好,你想装昏瞒着外边人也就罢了,对小老儿也想隐瞒?”胡御医便三两步走过来把药盏往他脸上凑,对朱雀道,“捏着他鼻子给他灌下去,看他还装死!”
朱雀连声应着,伸手真要去捏,念尘忙睁眼告饶:“胡老,这药还烫着,别把我烫死了……”
“烫死算逑!”胡御医哼了一声,还是坐下来往他脉上一搭,嘴里数落道,“死小孩,把无辜老儿算计进来也罢,以为你手眼通天真能全身而退!还有,谁想得到你是个好色之徒,谁又想得到你还敢强迫姑娘!被打了巴掌放了冷箭,脸丢得到处都是,活该!”
念尘也没打算给他解释中箭的事,就任他兜头大骂,把手里的药吹了又吹,一饮而尽,没忍住干呕了一声,叹气道:“情势所迫不得不把您老牵扯进来,晚辈真知错了!要不是有伤不便下地,我当真是要给您行礼赔罪的!只是您生气便往药里加蕺根,我要受不住吐出来,这煎药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吐多少就给我喝多少!又不是小老儿亲自煎的,管够!”胡御医瞪他,“什么叫老儿生气放蕺根,你本就要清热毒,要怪小老儿胡乱抓药的话,找别人给你看!”说着嘟嘟囔囔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早跟你说不要赴宴,你偏要!还整这一出,害得老儿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气掉我三年阳寿!”
写罢又转头看站立一旁不敢说话的朱雀,道:“那解药是你自己配的?”
朱雀忙点头:“对。”
“解毒之人必善毒。”胡御医又瞪他,“正经医术不学,钻营这邪门歪道,死小孩!”
朱雀忙跪下去,语气凄然:“晚辈自幼不幸,从未遇得良师,只能自研毒学。制毒既是自保,也是为谋生计,在阁中讨口饭吃。”
胡御医闻言有几分动容,回身一巴掌拍在看戏的念尘腿上:“死小孩,强迫好孩子干这种营生,没德没品!”
念尘没回过神来:“啊?”
“啊什么啊,之后找你算账!”胡御医在他头上重重点了几下,回头对朱雀倒和颜悦色了,“好孩子,你这解药虽是对症下药,可君臣佐使失调了。佐使应地,多有毒,你用的份量重了些。”说着执起他的手拍了拍,“你既说自学至此,可见天资聪颖,你若不嫌弃老儿脾气古怪,老儿愿点拨你一二。”
看着胡御医这么平易近人,念尘只觉不可思议,指着朱雀的手指都气得发抖。这人师从西南五毒,本就是他口中的邪门外道。
朱雀眼中隐有泪花,当即跪拜,激动道:“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胡御医便去扶他,高兴地捻着胡须道:“好徒儿!不想老儿黄土埋颈了,还能遇见一个天资聪颖的好孩子,当真有幸!”
念尘见他们师徒二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的,心中倒也生出一丝欣慰,便不准备去揭朱雀的短了——也许他本身确实想学医,只是真的碍于所行之事不得不先去学毒?
等朱雀把胡御医送走回来,念尘便直勾勾看着满面春风的他:“未遇良师?自研毒术?迫于生计?当年你同我说想学毒术,我可是差点把府里金库搬空了才为你求到五毒的帖子!若我修书一封去西南,把今日之事尽数告知你那些师父,你猜你活不活得到如卿生辰?”
“阁主息怒,我这不是想把这尊大佛请走,省得他再继续骂您嘛!”朱雀忙摆手道,“我礼物都备好了,哪能不活到她生辰呢!”
他看了看胡御医留下的纸笔,拈起笔来蘸了墨在一张新纸上也写写画画,写着写着还要抬眼想一想,像在回忆什么。写完了把墨迹一吹,小心叠起来揣在袖子里,见念尘不耐烦地看着自己,忙解释道:“噢,方才不是说起如卿不适么?我问师父可有简单通用的方子缓解,他给了我一个主方,让我自己斟酌着根据如卿体质改动。”
“师父师父,这就叫上了?泼猴。”念尘嘲笑他,往他袖子看了两眼,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来,“也给我一份。”
“啊?”朱雀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笑道,“秘方不外传,除非加钱。”
念尘冷笑一声:“梁京往浔阳送信,快马加鞭十日便到,我知墨炼那小子近日无事。”
“啧。”朱雀最烦这招,更烦这招回回都管用,把方子拿出来抄了一遍,嘴里嘟囔道,“我那夜出生入死的,这个月月钱至少翻个倍吧?攒点钱给如卿买些女儿家的东西。不然徐夫人下次进京,又要骂我们没有好好养娇娇儿了。”
“给如卿买女儿家的东西,要你掏钱?”念尘白了他一眼,“去找斐伭批,再去讹二哥三哥。尤其二哥,跟养女儿一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给她买,肯定舍得。”
“明明我也什么时兴送什么……”
“你那是有所图谋,不一样!”念尘又白他一眼,扫了扫手里的方子,撑起身子来道,“扶我下地试试,能走的话晚上我给她送去。”
朱雀觉得好笑:“外边夏侯氏的庭客门生和支持阁主的两派都吵上天了,您醒来第一件事倒要亲自去关心这样的小事?”
念尘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对外只说我没醒,他们再吵翻了天又与我何干?何况他们越吵,便越原形毕露。”把方子仔细地叠了又叠,让朱雀扶着自己起身,放到香囊里去,手指摩挲着香囊,又笑道,“你说我色令智昏也好,反正此刻我觉得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
霖若的寝间南北开门,既连着外厅,也通着院落。这两日霖若不舒服,早早便睡下,眉心担心灯烛长夜久燃室内闷窒,便替她把南边窗户开了个缝。又担心霖若夜里受凉更要腹痛难忍,让她喝了碗姜母茶才洗漱睡觉,还在她腿边压了床冬被,坐在床沿守着她。
“先前师父说我没到年岁,先不急着学千金方,这下可真是后悔。”霖若侧卧在床上,把汤婆子捂在小腹上,细细地倒着气。
眉心隔着被褥在她腰上轻轻按揉,淡翠的柳眉微蹙,眉间的褶皱把那颗若有若无的胭脂痣给藏了起来:“这几日宫中戒严,门外看得死死的,也不好请御医来看。辛苦您再挨一日,姑娘家都是头三日难受些。”
霖若闷闷地“嗯”了一声,本就头昏脑胀,这会儿抱着汤婆子,那暖意一丝丝从丹田上行,舒坦得很,于是窝在被子里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眉心又给她按了一会儿,听得她呼吸平稳,便熄了两盏灯,轻手轻脚走出去了。
回厅中见颜夕还坐在那里看书,惊讶道:“夫人还在?”
颜夕抬起头来,往霖若房中看了一眼:“公主睡下了?”
“是了,夫人也快回去歇息吧。”眉心笑着拿起桌上的针线篮道,“婢子想在灭灯前借光再做些活计。”
颜夕的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把手中的书放下,走到她身边,道:“我一向晚睡浅眠,左右时间还早,我帮你展布绕线罢。”
眉心有些意外,但很快笑得眼睛弯弯的:“那婢子便多谢夫人。”
“无妨,这些东西王府里自然是备齐全了,只是这次进宫遭了变故被困在皇城,又事发突然,难为你着急赶制了。”颜夕眼神极好,穿针引线行云流水,递给眉心,“我从前替自己和楼里一些小姑娘做过,也算熟能生巧。”
眉心垂下眼帘:“公主昨日还羞得不敢下床,又说她的东西要自己做,幸亏有夫人在,把她劝好了,否则不知道要躲在被窝里掉多少泪珠儿呢。”
颜夕便笑:“可不是。”
“若南姬夫人尚在,这时候也能在身边安慰,公主会好些。”眉心轻叹,却见颜夕的笑容也微微凝滞,便低头又道,“其实婢子也是遇上一位好心的姐姐,头日还以为自己要不久于世了。”说着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嘴。
颜夕绕着线,轻声道:“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只可惜……”
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下弦月尚未升起,星子点点缀于穹顶,凉风拂得珠帘微动,滴滴答答。松竹轻摇出飒飒声响,盖住衣袂摩挲、脚步轻健。
甘松、沉香。
霖若睡意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下意识地挣了挣四肢想逼自己醒过来,可心中隐隐又似在神往这两日的旖旎绮梦,想再次放任自己耽湎其中。
怀中的温热蔓延到四肢百骸,燥得人心烦,她便轻轻蹬着身上的被褥。锦被褪下时带走半片衣袖,柔肌雪肤触到仲秋微凉,还是冷得打了个颤。
梦中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即有滚烫的指节拈着衣料遮盖肩颈,隔着那薄薄的寝衣无意拂过,却生生留下一道烙印。再然后是厚实软绵的锦被,轻轻地被掖到她腮边,可那道无意的烙印,却还在她肌肤上生生地灼烧。
迷蒙混沌中她心中却似有一道清明之光,隐隐地亮起,照得她无所遁形。
终究有意的人,是她自己。
庄生梦中化蝶,栩栩然似蝶梦化庄生。梦中既自适而忘却自己究竟是谁,醒后既要颠窨长叹故梦难寻,那便继续化蝶、化仙、化妖、化鬼,若梦是汪洋浩瀚,便趁此机缘溺毙于其中——毕竟再次睁眼时,又要因为注定落空的念想愀然欲泣。
何其苦痛,却只有她一个人知晓。
如残夏野丘之鬼火,来得毫无道理,星星点点而聚燎成焰,把她烧成残灰余烬,神魂俱灭——她的瑰丽心事,终究通向一片虚无。
“既在梦中,为何哭泣?”
她第一次听清梦中人所言。
那人把手撑在她耳边,俯身温柔地吻去那些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是啊,奇也怪哉,绮梦中她嘤咛告饶、乐极而啼,却从未悲泣。
庄生梦中化蝶,优哉游哉,乐不思返,便知蝶乐而无哀。
既哀,便非蝶也;既非蝶,便未曾入梦。
那道清明之光忽地由点成线,列阵开来,炫目如曜日,刺得霖若蓦地睁开眼。
灯花又一次轻轻爆开。
月辉透窗落地化清潭,偶有落叶影动,似鱼戏潭中。
通向庭院的房门大约被风又吹开了一指宽,庭中松竹冷冽随风入室,梦中的甘松沉香便幻觉般似有若无。
沉睡初醒,未必分得清虚实。
霖若自嘲一笑,掀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坐起身来。心中沉甸甸似压了千斤铁砣,很快又泪眼蒙眬,伸手摸到枕边那枚玉佩又要掷在地上,却住了手。
那个和白玉佩一点也不搭的青玉坠子,她在床上找了一圈也没看见。
霖若抱臂缩成一团坐在床上,梦中那道无意的烙印又开始灼烧她的皮肤。
蝶影翩跹,终究化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