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清早来过,回去了。”
念尘指着他们问:“那他们做出这凄惨模样给谁看?”
陛下不在自然是给殿下你看的,内监这么想却不敢这么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念尘又往宫门前引。
跪在那里的都是年纪尚轻的无名之辈,念尘没有看见从前监国时一同共事的那些人,越过他们往里走。
“站住!”
念尘抬眼一看,果然是身着斩衰的安惠王拦在自己面前。
他怒目而视,用柳木丧杖指着念尘道:“母后因你而薨,你还有何面目来此搅扰母后身后清安?速速离去!”
宫外跪着的官员闻言忙抬起头来,准备出声附和,却见念尘白着一张脸,因为腹背的伤口微微蜷着身子,只能拄着丧杖勉强站直,斩衰松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有几处似乎还隐隐透出新染的血色——饶是这样伤重病弱还要来谒灵,他们一时震惊失语,都没有说话。
“四哥……”念尘气若游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歪着身子似要跌倒在地,身后小厮打扮的朱雀和影卫连忙一左一右搀起他来。念尘这孱弱无力的模样实在不像演的,朱雀便抬眼让影卫准备好时刻给他喂归参丹。
“你残害手足,逼死母后,现在又在这装出些柔弱可欺的模样,实在可笑。”安惠王把丧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指挥左右道,“七皇子负伤难行,送他回寝殿好生安歇。”
见几个侍从当真上前来拉念尘的手,朱雀厉声喝道:“放肆!殿下贵体,也是你们随意碰得?”
安惠王立刻高声质问:“他们碰不得,本王可碰得?”
说罢便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扯过念尘的胳膊,拉着他出了宫门,狠狠把他掼倒在地:“陛下宠你,可以对你的言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本王和天下的眼睛都能看清是非黑白!”
大约是摔在地上时牵到伤口,念尘的面色又白了三分,豆大的冷汗坠在鬓角,看得影卫急红了眼,忙从怀中掏出归参丹给他喂了三颗。
朱雀心道不是说安惠王怯懦怕事,怎的今日见了这样大的阵仗?又见安惠王身后侍从体格健硕,瞪着念尘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担心一会儿情势不对,搓了搓扳指把藏好的毒针上了弦。
宫外的侍卫见此场景断定这就是陛下口中的“闹大了”,拔腿就跑,又招了好几个人分四路去陛下可能在的地方禀告。
安惠王自然看见了,面上一副了然的神色对念尘笑起来:“你在等陛下过来,给他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念尘摇头,面色凄然道:“我昏迷数日,昨夜方醒转,是当真想来看看母后。”
安惠王正要开口再刺他几句,有人已替他说了话:“七皇子想看娘娘,可娘娘未必愿意见您。夜宴娘娘以死为谏,希望殿下认罪伏诛,而殿下此刻来谒灵,岂非要叫娘娘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此人刚到毓华宫门口,站在伏跪的众人身边,身量短小却声音洪亮,正是礼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荣禄大夫黄昇。安惠王昨夜便宿在他府上,此刻见到他便面露笑意,但自觉不合时宜,很快敛笑作揖道:“旭珩公。”
“殿下可见宫外诸君?他们曾联名上书请陛下莫要因宠失正、请陛下让殿下就藩离京,却难达天听,如今一个个跪在这里,也正是为此请愿。”黄昇在念尘面前蹲下,指着他身后众人,和颜悦色道,“中宫娘娘因殿下而死,可殿下却能保全性命藩地,这一联名书对殿下而言,难道不已是宽容至极?”
凤眸闪过一瞬犀利的杀意,念尘开口轻声问:“黄旭珩,韶华出嫁那日,你在何处?”
黄昇一愣。
念尘替他答了:“你那日在家替女儿相看,选定了京南宁远伯家的三公子,可惜令嫒归于宁远伯府三年,三公子便在出游回程为山贼所害。”
黄昇正思索着他突然提这事是何用意,念尘又开口道:“临道十七年九月廿七,礼部尚书黄昇上谏曰:‘唯遣嫡亲公主出嫁,方显议和诚意。长公主虽未及笄,可循旧朝礼,留于宫中教养至十六,再北上和亲。’大人替陛下的女儿做得好盘算,我亦替大人的女儿谋个好归处——待令嫒守节而死,我定会替大人向陛下请封她为贞妇。”
黄昇终于明白过来,大惊失色,继而怒不可遏,站起身颤着手直指他面门:“你……你!”
这便受不住了?
念尘觉得无趣,又发现自己无力起身,便索性面朝正殿跪坐,到底对皇后显出些敬意来。
安惠王不知两人方才说了什么,竟惹得黄昇暴怒,只扯了他袖子低声道:“旭珩公,大事当先,切忌自乱阵脚。”又指着念尘,“尘弟,你既愿在此为母后跪灵,便最好三缄其口,莫要出言不逊扰母后魂灵。”
念尘抬眼看他,冷笑了一下,目视前方,再不言语。
这下倒有人出声奚落安惠王:“从安陆到梁京,水陆并用再快也要半月,原来安惠王早在夜宴之前便已动身北上,以求赶在今日为娘娘尽孝灵前?”
众人循声望去,见来人亦服斩衰,却昂首阔步而来,身长玉树,威风凛凛,正是内阁次辅兼文渊阁大学士、光禄大夫刘玄麟。
念尘监国时常与刘玄麟辩证国策,故而对他很是熟悉。从莽中归京后亦有几次在宫中遇见,可此人次次见了念尘都把下巴抬得老高,不等他施礼便拂袖而去,可见对他失望有怨。此时他见到念尘也是长须一甩,根本不搭理他,却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对黄昇厉声道:“黄旭珩,亏你是礼部尚书,竟敢妄自站在殿下面前!这是要让殿下给你跪灵?”
首辅张权谨是个八面玲珑的老好人,似泥鳅般滑溜溜,什么麻烦都沾不上身,遇事总让刘玄麟出来扮恶人,故而百官其实更怕这个铁面次辅。即便黄昇同样入了内阁,听得他这样训斥,也觉得胆战心惊,忙退下来跪在他身边:“岂敢,岂敢!”
“岂敢?”刘玄麟嘲笑道,“我看你背靠大树不是为乘凉,而是要登天摘星了!”
黄昇赔笑道:“哎呀刘大人,您还是这么爱说笑!”
刘玄麟不再理他,和念尘一同望向安惠王,似是在一同等他回答先前的问题。
安惠王的确早早得到中宫要在中秋动手的消息,随即便动身北上,这才能在昨日赶到。他原本要对献帝解释说皇后礼佛,他出于孝心于四处走访佛寺,闻听噩耗时他正在梁京南边的恒山拜谒那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悬空寺,故而日夜兼程,三日方至。只是他见黄昇被念尘轻易激怒本就有些慌张,又见黄昇畏惧刘玄麟,而刘玄麟还对自己发难——天性怯懦无谋的他对着面前跪着的三人张着嘴,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回击。
刘玄麟见他如此窝囊不由冷笑着瞥了黄昇一眼,抬头又问安惠王:“如何,安惠王还站在我等面前,可是要诸位都给您跪灵?”
“放肆!你敢诅咒本王!”安惠王恼羞成怒,却还是撤开几步,面朝正殿跪了下去。
刘玄麟兀自朝正殿拜了三拜便起身要走,念尘一愣,拽着他衣角小声问:“您这便走了?”
刘玄麟看了一圈周围忌惮又好奇的眼神,哼了一声拍开他的手:“今日这火是冲着殿下您来的,我何苦留在这里引火烧身呢?”
念尘盯着他道:“您方才那些话一说出来便已经引了火,此刻倒想独善其身?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过你?”
“殿下莫要自作多情,臣说那些话,不过是拿扇子把火往您那儿又扇了几下,这样才烧得旺嘛。”刘玄麟笑着捻了捻自己引以为豪的长髯,“张公那老泥鳅今日称病不出,又托我来这里煽风点火,我与他都恨您昔年任性离宫,当然乐见您今日这般自讨苦吃。这火本就是殿下点起来的,只是您可千万别烧成灰让我两人余生难安啊。”
这话说得难听,念尘听了却笑起来,冲他拱了拱手,目送他离开。
黄昇虽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但见刘玄麟毫不犹豫地走了,并不像是来给念尘撑腰的,便把腰又挺直,情绪也平复下来,往念尘身侧挪了两步,笑道:“小女才貌双全,便是再嫁亦不愁夫婿,根本不必守节。而殿下来日身处惠州府之远,又有何心力来顾一个妇人的封诰之事?何况殿下今日将臣女婿身死真相告知,臣定当如实转告亲家宁远伯,宁远伯心疼幼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念尘诧异地回头,一头雾水的样子:“三公子是为山贼所害,我陪宁远伯一同去扶的灵,还用大人前去告知真相?”
黄昇又被噎了一下,冷笑着重新跪好。
献帝一来便看到这副齐刷刷跪倒一片的场景,而那些跪地多时膝盖肿痛的官员一见到他,立即照着先前排练的高喊:“伏望陛下遂皇后夙愿,诏令七皇子就藩离京!”
献帝早料到如此局面,直接指着念尘沉声问:“那刺杀之事,你们便当作未曾发生?夜宴之上宾客与朕都瞧得清楚,皇后的匕首,和她身死后招出来的贼人,都是冲着七皇子去的!”
黄昇便危坐伏地禀道:“娘娘固然有伤七皇子之心,可娘娘痛失独子,养子又离京千里,无法团聚以慰于膝下。朝中上下皆猜测太子出事与七皇子脱不了干系,可陛下却对此残害手足之人再起重用之心,娘娘心中凄苦,久之心恙失德,故行此偏激之举。而娘娘之后的那场刺杀,死士皆来自宫外,天下人皆知七皇子的萦雪阁中高手如云,依臣之见,这未必就不是七皇子的苦肉计……”
“黄旭珩,你倒真会颠倒是非黑白!”献帝斥道,“他夜宴后重伤毒发,生死未卜,朕在他床前守了两日看得最是清楚!你一未在夜宴之上,二未在寝宫榻前,倒敢在这里摆弄三寸不烂之舌?”
黄昇起身拱手高声道:“陛下爱重七皇子,有了这慈父之心,便如隔雾看花,凡事易遭蒙蔽——殿下是伤了,可古有要离杀妻戮子断腕,近有狄戎献质子卧薪尝胆,为达目的区区皮肉之苦何足挂齿!”
“区区皮肉之苦?”献帝怒极反笑,指着念尘已经渗出血迹斑斑的背道,“这样区区皮肉之苦,你黄旭珩可敢受?”
“臣以忠事君,并无谋逆之心,既无此大逆不道之目的,便不必受无妄之灾。”黄昇不卑不亢,梗着脖子道,“何况后来的贼人与皇后有何关系,谁又能证明?”
献帝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给身后人让出一个身位来:“你说罢。”
众人这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与皇后一般短发齐肩的妇人,形容消瘦,面色戚戚然,双眼却炯炯有神。她施施然走到人前,跪下向正殿方向缓慢而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每一下都把额头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再起身时额前已然见了血。
“荻姑,你一直陪伴皇后左右,自然知道真相如何。”献帝冷声道,“且把你对朕所言都再说一遍,好叫一些人死心。”
荻姑回身漠然地看了献帝一眼,又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念尘,开口道:“一月前,有夏侯氏族人来静水庵探望娘娘,提及有朝师生还之人指证七皇子派人暗害太子,建议娘娘于夜宴之上出手刺杀七皇子,再自戕以明志。而后又派来杀手指点娘娘身法,并承诺届时会再派死士六人,若娘娘失手,便由他们诛杀七皇子。娘娘不放心,问若那六人再失手,又当如何?夏侯氏来人回言席间另有人持淬毒弩箭,并将一袋陨铁碎给娘娘看,言说以此陨铁所铸之弩箭,锐不可当,再兼天下无双之奇毒,七皇子必死无疑。”
朱雀一直仔细观察着黄昇和安惠王的神情,见黄昇神色如常,而安惠王的面色越听越白,到最后“必死无疑”四字时,惊惶地看了过来,便对念尘低声道:“安惠王大约不知详情,但黄昇必定参与夏侯氏密谋。”
念尘点头,自己则脱力跌坐在地,叹了口气:“好恶毒的连环计。”
黄昇知道他在演戏,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问荻姑道:“姑姑说是夏侯氏指派,可有证据?若真是夏侯氏指派,不是承诺了死士六人,为何我所知道的死士数目,远远超过六人?姑姑既一直陪在中宫身侧,为何夜宴不在?今日替七皇子辩解,可是早与七皇子串供?”他说着,又转向面色阴沉的献帝,“陛下明察,若如此,倒能解释臣先前几问了:死士根本不是夏侯氏指派,而是七皇子自导自演,留下荻姑为证人,来污蔑夏侯氏——再不然,臣便冒死猜测,是七皇子以太子之事胁迫中宫自戕以成此闹剧!残害手足已是不悌,谋害中宫嫡母则更是罪加一等!”
此话一出,不但把诸位官员听得胆战心惊,更把献帝和念尘听得气笑了。
荻姑更是面露愠色,一向端庄守礼的她指着黄昇高声骂道:“奸贼虫豸,你受了夏侯氏多少照拂才爬到如此高位,倒要这样颠倒黑白、胡乱攀咬?我与娘娘一样痛恨七皇子,如何会与他串通一气!夏侯氏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