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叁拾:其道相异何相谋
宫禁看来确实解了,念尘的寝殿迎来了除了胡御医外的访客。
第一个来访者在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缕阳光踏入殿中,对拥裘围炉发着呆的念尘拱手作揖,再起身时嘲笑道:“纵是发落了一个黄旭珩,殿下这出苦肉计也未免太狠,自损八百。”
念尘扫了他一眼,回敬道:“若不是刘大人昨日见死不救,我亦不至于拖着重伤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刘大人若是来看笑话的可走远些,我今日心情不佳,被惹恼了也许会出手伤人。”
刘玄麟走到他面前坐下,佯装害怕地缩着肩道:“殿下昨日在毓华宫前好生威风,把我们这些文人都骂了个遍,臣可不敢看您的笑话。”
“有事便说。”念尘没心思和他打哈哈,许是欠觉的缘故,眉骨下的阴影比平时还深,掩着那双上扬的凤目更显阴骘,看得刘玄麟也敛容严肃起来。
“安惠王被勒令即日回封地,无诏不得再擅自离开安陆,黄昇被撤了封职,跟着安惠王去王府当左长史了。”刘玄麟将今日的新闻一一告知,“陛下的原话是他二人既隔了这么远还能配合无间,便成全他二人‘君臣之情’。”
“原本黄昇的位置就是巴结来的,他那点才学胆识做个长史都是高攀。”念尘说着,抬眼示意他茶水自便,又问,“这些事自会有人告诉我,其实不必刘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刘玄麟毫不客气地拿起杯子,用热茶涮了三遍才正经倒上一杯,看得念尘直皱眉头:“还有一事,不知殿下的耳目可有禀告也无:夏侯家那个老东西也进宫面圣了。老而不死是为贼,我猜他是和安惠王一起入城的,但藏起来作壁上观,见安惠王这步棋废了才出来亡羊补牢。下午陛下召了宗人令,商议之后初步定了下来,中宫娘娘以太子妃的丧仪下葬,礼部刚被发落了尚书,估计不敢置喙。不过由此看来,夜宴刺杀之事要不轻不重地了结了。”
他说的夏侯老儿是夏侯徵,于祯佑年间因为镇压西北叛军有功而崭露头角,在元禧年间得太保、太傅、太师三公加于一身,权倾朝野。那场震惊朝野的百花宴上被斩的三大佞臣都曾是夏侯家入幕之宾,第二日夏侯徵即因此在朝会上当众伏告辞官。但就在这一日,夜幕降临后,在百花宴上大出风头的宇文桓不知为何奔逃离京,是以第二日即有一小小文官递本上告曰:“皇子桓自知罪孽深重、畏死潜逃,夏侯徵三公之位、国之栋梁,竟因待人亲和遭无妄之灾——国可无草菅人命而畏罪怯懦之皇子,却不可无忠烈高节之能臣,伏愿陛下三思!”
此话一出引得不少夏侯氏拥趸纷纷跟进,物论沸腾之下,宣帝为息事宁人,又准备给夏侯徵加柱国之封。宣帝之前曾有数位权臣有生之年得天恩浩荡,封以柱国之号,但每个人都跪谢不受,只在身后得此追赠殊荣。夏侯徵也以效仿先贤为由,敬谢推辞,但同时以此为契机,继续留在朝中掌控内阁,党同伐异:在这件事中支持过宇文桓的,陆陆续续被寻了各类理由弹劾遭贬,为他说过话的则都得到晋升,而打头阵的那个小言官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即是后来的黄昇。是以内阁乌烟瘴气,诸臣多与夏侯徵交好,结成朋党,这便把刚进内阁的张权谨从刘玄麟这种直言不讳的谏臣打压成如今老泥鳅的样子。
如此一手遮天久了,连宣帝都觉出不对,于是宇文桓得以归京、入主东宫,最后继位称帝。宣帝在遗诏中特意点了一句夏侯徵,体恤他多年鞠躬尽瘁之辛劳,封他魏国公加上柱国,让他荣归故里颐养天年。天子遗诏不可违,新帝和南昕王皆娶了夏侯氏女,夏侯徵知家业根基稳固、党羽遍野,自己又年过花甲,归乡亦无不可,便对外皆言告老回许昌,而实际上耳目仍在朝堂,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被他掌握于手,并无敢明目张胆违逆其心之人。而他所在的许昌,诸事皆由他和夏侯氏决断,这样的境况甚至辐射到了周围郡县,以至于梁京以南、襄阳以北,皆姓夏侯,天命不达,萦雪阁一直都无法刺探内情。
是以念尘意识到阁中人能潜入侍从随安惠王进京,却对夏侯徵入京之事毫无觉察,脸色果然沉下来,眼睛阴恻恻地盯住刘玄麟,等着他下文。
刘玄麟见他沉默良久却不置一词,笑着敬了他一杯茶:“殿下知道西北将军刘濬秋?”
念尘眨了眨眼,移开目光。祯佑年间西北叛军之事,夏侯徵因此发迹而使本就得祖上的夏侯氏热火烹油。旧年档案难寻,他先前不知其中尚有内情,直到不久前影卫把胡御医的话详尽汇报与他。念尘既是第一次知道西北军的冤屈,亦是第一次知道刘玄麟是刘濬秋长子,可胡御医说自己不曾与眼前这位刘家后人提及旧事,他如何知晓?而此刻故意提起又是为何?
“看殿下面色,应当是知道的。”刘玄麟饮下茶,眼中露出慧黠的光芒,从容淡笑道,“若臣此刻告诉殿下,臣乃刘家长子,分明是罪臣之后却位极人臣,殿下当要拿臣如何?”
念尘犹豫了一瞬,很快笑起来:“刘大人慧极,怎会将捅向自己的刀子递给旁人?可见是在拿话诈我。无凭无据,莫说是西北将军之后,你便要说自己是西王母之后,我也无从反驳。”
刘玄麟倒不急着自证,却把重点放在奇怪的地方,皱眉数落道:“殿下如此不敬鬼神,仔细口业。”
念尘不以为然:“杀业早已累累无数,增减一两句口业又能如何?”
刘玄麟先是迷茫了一瞬,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全然心无敬畏:“殿下便这样笃信自己不会有求神拜鬼的一日?”见念尘又是冷笑一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半枚虎符,上面用金篆刻了“西北柱国龙虎将军”的字样,重新说起了正事,“臣幼时爱拿此物戏耍,被带走时将其揣在怀中,后知西北军之事关联之大,心有惴惴不敢连累养父母,一直藏匿至今。”
念尘既知他就是刘家之后,见他拿出虎符自然不疑有假,伸手接过来轻放在案上,神情肃穆地朝它鞠了一躬,起身道:“西边数十年安定多仗刘将军神勇,可惜为人暗害,忠良之魂竟成奸佞手中粒粒颗颗鲜血淋漓的铺路石。刘大人身为刘将军之后,今日既将此事告知,想来是希望借我之手为将军平反。”
刘玄麟没想到他这么平静就接受了这件事,抬头望着他怔愣片刻后,正坐欲行大礼,被念尘一把拉住。他用力挣开,执意要拜,念尘只得站到一边,让他的三叩大礼只对着那半枚虎符。
待再起身时,刘玄麟已经热泪盈眶,开口的声音都在颤栗:“臣昔年有幸佐殿下监国,知殿下有治世之才、济世之心,自对殿下有所希冀。可惜后来殿下因为公主和亲之事远离朝堂逃遁莽中,臣盲聩不察,以为殿下亦是昏庸之辈,便再未生出亲近之意。”他言辞恳切,双目微红,“然而昨日闻听殿下毓华宫前一席话语,心中感喟良久,始悟殿下数年藏巧于拙、用晦而明,而才学心志不改分毫。此番将夙愿和盘托出,以显诚意,殿下往后之路未必一帆风顺,而臣甘为基石庭阶,助殿下早登万里凌云之高。”
言讫正坐,拱手施礼,两行清泪终于顺着已有沟壑的两颊淌了下去。
念尘也正坐,前倾身子回了礼,郑重其事道:“我既知有冤情,自当伸大义,不求回报。我自夜宴后声名狼藉,而您为人清正,不必授人话柄,叫人议论您与我同流合污。”
刘玄麟辩道:“臣知殿下抱负心志,得明主如此,又怎会是同流合污?”
念尘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切尘埃未定,我尚无力一举扳倒夏侯氏。既不能庇佑身边之人,大人便实在不必为我涉险。”他说着垂眸思量片刻,再看向刘玄麟时眼中似浓墨化水,有波纹隐隐涌动,“朝中半数皆是夏侯党羽,尸位素餐、德不配位,而有朝一日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巍巍大厦无栋梁支撑,必颓于一夕之间。大人识人如炬、才高八斗,若能选贤举能、传道授业,便是莫大助力,我自感激不尽。”
刘玄麟会意,拱手回道:“我与张公这些年确在暗中留意朝中清直有才学之人,殿下既如此说,我与张公商议后将人选列出,呈与殿下选看。”
念尘摆手道:“我离京多年不闻政事,早不知朝中诸人品学如何,二位大人自行定夺便可。”他想起文甫力荐赵息时那番恳切的赞许,几不可察地蹙起眉来,又问道,“说来我阁中仲裁向我推举了赵文侯独子,不知大人觉得如何?”
刘玄麟闻言低头思索道:“小侯爷文采风流,聪颖慧绝,并非京城纨绔。若侯爷同意独子出仕,假以时日定是栋梁无疑。”
念尘便点头:“既如此,大人费心便是。”
刘玄麟拱手称是,想了想又开口道:“臣忝居高位,对莽中事几乎一概不知,却对萦雪阁那位刘斐伭的才名略有耳闻,不知他可有心入朝为官?”
这个问题念尘也曾经问过文甫,但他只略略笑着答了一句“清雪易消,不愿落入泥淖”,再不做解释,故而念尘猜测这是他的忌讳,之后也再不提起。
思及此,念尘垂眸饮下一杯茶,开口叹道:“他确是才学出众,可如我方才所说,我尚不能庇佑身边人,自然不会让他趟入这浑水之中,再成为第二个孟先生。”见刘玄麟开口正欲说些什么,他当即会意,笑道,“赵言兮再如何也是文侯独子,明面上又与我毫无干系,这朝堂再如虎口凶险也吞不下他;可斐伭无家世傍身,天下皆知他是我的人,让他入仕何异于判他凌迟?”
刘玄麟有些不甘心地苦笑了一下:“臣只是听得才子之名却不得会见,觉得可惜。”
念尘便笑:“这有何难?这些日子事多,他病得不轻,待他身体好些,大人选个日子,由我亲自引见。”
刘玄麟恍惚了一瞬,垂首又敬了他一杯茶道:“多谢殿下。”
念尘没有受他的敬茶,而是反手敬了他一杯,俯首道:“是我该多谢大人。”
刘玄麟走后不久,又有来客的通传。天已经暗了下去,念尘的伤口隐隐发胀,又痛又热,于是摆手道:“明日罢,今日我倦了。”
可不想来人已踏入殿中,听得念尘这话,干巴巴笑了起来:“老臣好心来探望殿下,倒显得无礼了。”
这声音老迈沙哑,似秋夜水边有毒蛇在芦杆中穿行,悉悉索索听不真切,却能切身感觉到那种危险而刺骨的恶意。
念尘见过夏侯徵几次,对他的面容尚有记忆。这会儿冷眼看过去,那清瘦佝偻的身影正如一条盘桓于手杖上的毒蛇,弓着身子随时准备将满嘴的毒液当头喷向他。
念尘根本不准备客套,很是倨傲地抬起下颌:“既知自己无礼,出去便是。”
小厮捧着的礼盒都要高高摞到下巴,夏侯徵听到这样毫不客气的逐客令,沟壑密布的脸上皱巴巴地拧出一个恭敬的笑容,示意小厮把礼盒放在地上,自己拿手杖一个个点着介绍起来:“刺参、鹿茸、红参、玄芝,因是送给殿下补身的,特地让人精挑细选,才得了这些难得一见的珍品。”
念尘便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于是垂眸揉按太阳穴,幽幽道:“有心了。只是这些‘珍品’经了夏侯公之手,我并不敢下口。”
夏侯徵咯咯笑起来,手杖重重一甩,砸得礼盒四散飞去。小厮吃了惊吓,忙跪倒在地,伏身不敢出气。可夏侯徵本人却依旧笑容满面,一双眼睛正如毒蛇出击前锁住猎物一般,阴诡而恶毒地锁在念尘脸上:“殿下既看不上,所谓珍品亦不过俗物,不收也罢。只是老臣来此亦有话要同殿下交代,原本面圣后便要来的,只是殿下与刘振麒大人相谈甚欢,老臣不敢打扰,便静候至此时——不知殿下可否看在老臣一把年纪而苦等至此的份上,赐一杯淡茶?”
这样毫不隐藏的杀意便是在莽中亦不多见,念尘轻蔑地回以敌视,可夏侯徵宛如看到垂髫幼子怒目装凶,抚着长须仰头大笑,径自上前坐到他对面。花梨木的手杖狠狠地杵在地上,沉响如战鼓,震得几案上的茶碗嗡鸣,经久不绝。
“黄旭珩这些年胆子毫无长进,竟能被殿下这副模样吓到,也活该被贬。”夏侯徵奚落道,拂开案上未曾收起的茶盏,又见再没有新的茶具,露出遗憾的神色,“殿下既不愿赐茶,老臣便只把想说的几句话交代完就走。殿下若感兴趣就听,不感兴趣也请莫要打断老臣,否则总有后悔之日。”
当真跋扈。
念尘怒极反笑,将手边干净的青瓷茶碗拾起来,轻轻扔在他面前:“茶水自己倒,让你的人出去。”
夏侯徵满意地笑了,嘴上却道:“士不食嗟来之食,茶亦如此。”见念尘面色又凉了几分,笑意更甚,“是了,在殿下心中老臣自然不是高士,可世事如何,尚轮不到殿下做主。”又回头对仍然伏跪在地的小厮道,“殿外候着,也莫要让殿下的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