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瑞戴斯,美貌通常被作为一种嘉奖,用以鼓励那些为天堂事务鞠躬尽瘁的人。因此,大天使是那里最漂亮的一群人,偶尔会有普通亡魂看起来比他们更光彩照人,但这属于极小概率事件。
从猎魂兽背上下来的女人身材瘦长,穿一条垂到脚踝的黑裙,裸露着整个后背。墨色裙摆五光十色,如同昆虫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背甲,两只透明纱袖贴着白皙的臂膀倾泻而下,血色蔷薇纹身自手背攀爬而上,蜿蜒缠绕住整个小臂,头发乌黑,编成一股粗粗的蝎尾辫,衬得雪白的颈项越发修长。
她起先背面而立,等黑雾散去后才缓缓转身。
她的侧脸看起来比大天使更像大天使,能与赫柏通天塔图书馆中珍藏的羊皮卷上那些初代天使的画像有的一拼。她的美像把刀,明艳而锐利,像带刺的玫瑰,又像吐信的毒蛇。如果她能发光,那每一道光芒都是毒箭,会让看到她面容的人当场暴毙。
当她的身体跟随头部一起转过来的时候,他们注意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像个沉甸甸的口袋那样挂在胸部下面。可是刚才通过背影,完全看不出怀孕——她的腰肢是那样纤细。
“……孕妇?!”马克没管住自己的嘴,这个带着惊讶声调的名词从他两片唇间溜了出来。
女人打开一把黑色折扇,轻轻掩住自己的肚子。
“孕妇怎么了?被一个孕妇救很丢人么?”
她说话间,身后那头巨大的猎魂兽骤然化作一团黑雾,迅速凝聚成一只黑鸦,拍打着夜色一般的翅膀栖落在她肩头,又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化作一只绿眼睛的黑猫,蹲伏在她肩上,悠闲地舔舐着自己的前爪。
约书亚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谢谢您,夫人。刚才若不是您及时出手,我和我的伙伴们估计就要葬身猎魂兽之口了。”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赫尔墨斯。”
她单手收起折扇,放进约书亚的手心,代替自己的手和他握了握。另一只手轻抚名叫赫尔墨斯的黑猫头顶,那黑猫就如沥青一般,从肩上流淌进她怀里。
“毕竟刚才是牠救了你们不是吗?”
黑猫抬起祖母绿的圆眼,威严地看着他,似乎真在等他道谢。
约书亚尴尬地笑笑,伸手握住牠的一只爪子:“谢谢你,赫尔墨斯大人。”
黑猫傲娇地“喵”了一声,闭上眼睛继续开始舔毛。
约书亚转向黑衣女子:“夫人,我们还未有幸得知您的姓名。哦对了,容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约书亚,后面这几位是马克、娜塔莎、小汤米和小金。我们几个是从珀迦托雷来的,隶属于灵魂打捞部。我们来到这里是想打听一个灵魂的下落……”
“珀迦托雷的居民?”女人懒洋洋地道,“可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还闹出这么大动静,拿出上界的圣器伤害我神兽,这显然不是有礼貌的做客之道吧?”
她抬起眼睛盯着他,虹膜是罕见的赤铜色,像极了约书亚口袋里那块鸽血石。
“您是……路西法?”
“路西法不是男的吗?”
“为什么路西法没有翅膀?”
女人咯咯笑了起来:“谁告诉你们路西法是个男人?这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名字,意思是星辰。”
“你是初代天使?可初代天使为什么没有翅膀?”
“难道我还需要向你们证明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吗?”
她怀里的黑猫朝他们龇出牙齿,像是对他们的怀疑表示不满。
约书亚回头朝自己的队员们丢了个“安静”的眼神,又转向路西法。
“是我们失敬了,路西法陛下,请原谅我伙伴们欠妥的言辞,他们无意冒犯。”
“陛下?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她把扇子换到抱赫尔墨斯的那只手,腾出另一只,食指掂起他的下巴细细端详。约书亚感觉自己薄薄的面皮几乎要被她的眼神烧出个窟窿来,一时竟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路西法丢下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还和从前一样。”
娜塔莎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她悄悄从脚边地上捡起一块碎石,趁着路西法低头抚摸黑猫的时候朝她掷去。
黑尔女王甚至没有抬头,她的指尖轻轻掠过黑猫油光水滑的皮毛,在离开它尾巴尖的刹那摊开手掌,那枚石子瞬间就像受到吸引似的稳稳落在她掌心。
“偷袭一名孕妇,羞不羞啊?”
她懒懒地抬起眼皮,直视着刚才向她投掷石块的人,赤色的眼睛停留在娜塔莎身上,这才发现原来那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者也是个女人。
约书亚无奈地瞟了女特工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象征性地说那个炸药包几句,至少表现上看起来过得去一些。
路西法却并没有进一步发怒的表示,她只是微微颔首,甚至略带赞赏地说:“嗯,看吧,这才叫勇敢。”
大概连娜塔莎自己都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看看路西法又看看约书亚,脸上少见地露出疑惑的神情。
“陛下,我为我朋友的行为向您道歉。”约书亚开始对道歉的台词驾轻就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下就是想通过不停地让他道歉来惩罚自己将他们带至这个该死的地方。
路西法倒表现得非常宽宏大量。她甚至走到娜塔莎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我喜欢你的样子。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的话,我可以让你成为晦天使。”
晦天使就是黑尔的大天使,两者旗鼓相当,只不过是工作区域的差别。
娜塔莎嫌弃地往边上让了让:“滚,老娘宁愿去天气区搬砖也不要留在这鬼地方当天使。”
“随你的便。”路西法善解人意地说。
约书亚并不想在此地耽搁太久,他打算找到崔斯坦就回去。见她心情似乎还不错,赶紧见缝插针重申自己的请求:“路西法陛下,请允许我向您打听一个……”
他还没说完,就被路西法打断:“我带你们四处逛逛吧,也算是聊尽地主之谊。免得上面总传闻说,我们这里凶残可怕,连我是个女人这件事都忘了。”
她将黑猫往地上一纵,温柔地命令:“把你的同伴们都叫出来吧。”
黑猫的身体瞬间拉长变大,一转眼功夫,刚才那头雄伟的猎魂兽便又站在他们眼前。牠引颈长啸,四面八方很快就冒出数对绿色眼睛。
约书亚立即后退一步,将小汤米护在身后,娜塔莎和马克分别拿起高跟鞋和扳手,做出战斗准备。
“不用担心,有赫尔墨斯在,它们不敢伤害你们。”路西法淡淡地说。
她动作轻盈地跃上猎魂兽的背,侧坐在上面,臃肿的孕肚看起来没有给她造成一丝一毫的不便。
约书亚还想说些什么,终究欲言又止。他试探着将手放在一头猎魂兽的背上,没有遭到反抗,正准备翻身骑上去,却感觉背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头儿,你真打算跟她走吗?我不信任这个女人。”娜塔莎紧锁着双眉,不安地站在他身后。
“可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她是东道主,总得先让她高兴高兴,才会满足我们的请求。”约书亚低声道。
他骑上一头猎魂兽,用腿夹住大猫的身体,再弯下腰把小汤米和小金抱上来。娜塔莎自己也骑上一头,剩下马克迟迟没有动作。
“我还是用翼式背包自己飞好了,自食其力比较安心。”
“随你的便,只是别累着自己。”路西法体贴地一笑,拍拍赫尔墨斯的肩膀,走到队伍最前面。
通往黑尔的路,又长又黑,就像失眠的夜。猎魂兽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清方向,按理说约书亚他们总算可以松口气休息一下,但事实并非如此。
猎魂兽的皮毛实在太过光滑,约书亚觉得自己坐在它背上东倒西歪,艰难地用双腿夹住牠两肋维持平衡,更别提还得努力保护好小汤米和小金不掉下去,随时提防那头不可信的大猫回头反咬一口。
可是路西法侧骑在赫尔墨斯背上却很平稳。她的背挺得笔直,像是在骑有鞍的马,而不是某种随时有可能把人甩下去的凶兽。
至于马克,他肠子都悔青了。这段路,在他们头顶的上方,挂满了各种高高低低的石笋和钟乳,他用翼式背包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撞到头,最后他只好弃之不用,靠自己两条“羸弱”的腿,吃力地追赶用四条腿走路的大猫。
他们在像被蒙住了双眼的黑暗中颠簸了不知道多久以后,前方的路终于亮堂起来,一些嘈杂的人声开始传进他们耳朵。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硫磺混合着酒香,又像暮春鲜花腐败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路西法没有停步,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转过一道宽阔的岩壁,眼前的景象骤然铺成开来。
石砌的危房千奇百怪,酒馆和妓院星罗棋布。一条条岩浆河自市镇中心奔流而过,散发着滚烫的蒸汽,河上每隔几里就有一座吊桥,桥下悬挂着一些铁笼,不知是做什么用途的。街上行人如织,却全都衣不蔽体,且丝毫不以此为意。他们大大方方地勾肩搭背,男女之间并无分隔,毫不羞愧地当街进行一些私密的活动,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身体与对方的身体结合在一起;也有人在争吵,相互破口大骂,用词之粗俗露骨简直不堪入耳;也有人四肢着地,蛇行匍匐,不可名状……
路西法在这里止步,回过身来看着他们。
“欢迎来到黑尔地下城。”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