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越发大起来,鹅毛般的雪绒被凌厉的刀风枪势裹挟,疯狂旋转飞舞,像死前的最后一舞。
身为北方盟会举足轻重的人物,余龙镗的死会令整个北方江湖格局大变。若这场刺杀隐藏着更深的目的,北盟就此动荡分崩也不一定。
胡坤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护余龙镗离开,就是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活路,只希望余龙镗能活下来。但他还是小看了老鬼,余龙镗非但没能从这场杀局中脱身,还被缠的更紧了。好在余龙镗现在占据上风。
长枪利势破风碎雪,扫开一路的障碍,带着罡风刺向盛槐。一击落下一击又起,压的盛槐毫无喘息之机。
胡坤满腹疑惑,老鬼不应该这么弱。
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下,盛槐不慌不燥,方才被枪杆击伤的后背在每一次动作时都会剧痛无比。疼痛使他更加清醒,见准机会迎着尖利的三叉枪将身体送过去。
撕拉一声,黑衣被枪头划开,露出里面的深棕色裘衣,也让衣面上的烈焰图腾暴露在众人眼中。
余龙镗看见烈焰图腾,脸色惊变,失声道:“你是烈马牧场的人?!”
三司镖局与烈马牧场生意往来频繁,双方近期在生意上有所争执,余龙镗此番就是前往烈马牧场商议。也就在这一路上,余龙镗身边的刺客不断,他早已怀疑这些人跟烈马牧场有关,苦于没有证据。眼下这个刺客的穿着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烈马牧场授意。
被分堂杀手擒住的胡坤看到这一幕,脑袋轰然炸了。假扮烈马牧场的事情没有人告诉他!今天这场刺杀不单单是冲着余龙镗来的,这是一个狡猾的计谋!
“余掌……”分堂杀手一掌劈晕了嚷叫的胡坤,没让他坏事。
盛槐的声线刻意伪装过,粗犷又普通,“南有三英,北有四杰。余掌门贵为四杰之一,却如此狡诈贪婪。我奉命来送余掌门归天,至于你的家业和妻儿,我家主子自会帮你照顾。”
“他司空朔八面逢源,装的一大善人,跟北盟各大掌门称兄道弟,没想到竟然是这等逐利小人!我与他十多年交情,他为了几笔钱财竟然派人来杀我,真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呐!”余龙镗仰天长叹,说不尽心里的失望,更多的是愤怒。
重伤的镖师们保持了几分清醒,建议余龙镗抓住刺客去找司空朔当面对峙。
“司空朔巧舌如簧,就算我与他对峙他也不会承认。我要杀了他们!”余龙镗枪法无敌,性格武断,已知背后是谁指使,他只想杀人泄火。
仅是这么片刻,刺客好像突然之间打通任督二脉,换了个人似的。此前的被动,挟制统统化解。刺客的速度出人意料的快,脚踩枪杆翻身一跃,逼近余龙镗,两人开始近身战。
无论是体型还是武功,余龙镗看起来胜券在握。在旁观战的分堂杀手已经做好随时援手的准备,只有余龙镗自己知道,局面正在悄然转变。
鲜有敌手的他在这个刺客面前,竟然感受到了惊险。刀刃屡次从要害划过,余龙镗惊出一身冷汗,多年的经验让他略胜一招。三叉枪头的左刃从刺客腰边穿过,带出一片淋漓血肉。
余龙镗看到刺客的身体在晃动。这是破局的一招,伤势如此之重,刺客的战斗力绝对会下降,余龙镗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占据上风。
分堂杀手见盛槐受伤要上前帮忙,看到他制止的手势只好停下。
盛槐腰上血肉模糊,从心底沸腾起来的兴奋和刺激短暂麻痹了痛楚。就像是饥饿已久的猛兽看到了猎物,他的目光发亮,“余掌门,将你这样的人杀死,实在是一件快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余龙镗震撼,刺客的动作没有丝毫停缓,就像个不知疼痛的木头人,手法迅捷,凌厉,凶狠。
烈马牧场绝对没有这等身手的人,余龙镗意识到自己被人骗了,“你不是烈马牧场的人。”
声音混在兵器相接的摩擦声中,除了余龙镗跟盛槐,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你是——”余下几个字湮灭在鲜血汩汩中,弯刀已经割破余龙镗的脖子。
健硕的身躯如一棵大树瘫倒在雪地里,蔓延开大片红色。
盛槐看着咽气的余龙镗,抹掉手上溅到的热血,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愉悦。
禅柯寺的叛徒没有好下场,总堂地牢的哀嚎响了一整夜。
大黄狗趴在陆修闻的院子门口,抱着一根带血肉的骨头啃得津津有味,骨头另一端连着五根手指。大犬啃食人手,辟湖谷里每个人对这样的场面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盛槐目光漠然的看了眼大黄狗,大步朝前走去。元康正在训导柳裵,见盛槐过来,眉开眼笑的迎上去。元康和柳裵都喊了一声师父。
盛槐去恒松山一走就是八天,特意吩咐元康训练柳裵。元康担心自己做不来,盛槐语重心长的鼓励他:为师相信你。你可是少主另眼相看的人,自然有过人之处。来总堂这么长时间,难道还搞不定这点事吗?
这话给元康一激,跃跃欲试的要向盛槐证明自己的能力。温水煮青蛙。盛槐又说,你天资过人,将来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好好做事,少主都看在眼里,当然,你的努力我也看在眼里。
元康深受鼓舞。
尽管已经成为柳七,在不能单独执行任务前,柳裵的头衔只是盛三的弟子。元康年龄小,在柳裵的客气尊重下,他过足了当师兄的瘾,对自己越来越骄傲,越来越自信,内心一天天膨胀。柳裵能够完成所有交代的任务,元康鸡蛋里挑骨头,选择用惩戒来立威。柳裵足够客气,足够顺从,所以元康从不担心他会生气。
盛槐看都没看柳裵,拿出一瓶冻疮药给元康,“这段时间幸苦你了。我记得你手上的冻疮还没好,拿去擦擦。”
整个辟湖谷素白一片,湖泊结冰,澄净如镜。元康目送盛槐离开,脸上有窃喜的微笑。柳裵看了眼元康手里的冻疮药,表情冷淡的走了。
数天没有人住的房间早就该跟外面一样寒冷,盛槐进屋却发现室内有暖意。炭盆上盖着防风罩,火气不是很旺,只搭一两块炭蓄火,等主人回来可以随时添加。
盛槐用火钳夹了几块炭扔进去,双手摊开烤了一会,身上的寒气一点点驱散。
破天龙吟枪威力很大,盛槐腰上开了一道三指宽的口子,伤口周边被震得血肉模糊。周大夫已经处理过伤口,盛槐脱衣服换药,药粉触及伤口,腰腹的肌肉猛烈抽搐。
上药结束,盛槐痛的冷汗涔涔,被枪杆击打的脊背留下一道紫黑淤伤。
“怎得如此见外,该叫我来帮你才是。”阴细的声音陡然出现在房中。
来的悄无声息,盛槐刚要穿上衣服,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阻挡之间牵动腰伤只能泄力。
“让开。”盛槐冷声驱赶。
冰凉的手撩过盛槐的腹部,一阵阴寒气息贴到了裸着的后背上。盛槐眼神一沉,掐住对方的手腕运掌推开,却被挡下了。两个人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腕,形成僵持状态,目光相对,多为不爽。
“抢了我的徒弟,你得补偿我。”来人是邓明明。
银面具遮住邓明明的右半张脸,露出来的左脸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显示一种灵魂缺失的虚态,真让人怀疑他的血是否正在慢慢被人抽干。他周身散发着很重的阴气,配上覆盖银面具的脸,看起来有种瘆人的阴森。
盛槐说:“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愿意跟我,又怎是我抢你的徒弟。”
盛槐暗暗发力,挣脱邓明明的桎梏。邓明明没打算放过他,两个人在房间里过了几招。双拳相搏,不分胜负。在最后一击时借着冲力同时后退保持距离。
腰伤在拉扯间渗出血迹,盛槐将散开的衣服拉拢系上,冷声道:“出去。”
邓明明欣赏着盛槐难看的脸色,笑道:“不就是那么点事情吗?用得着记这么多年?”
盛槐与邓明明曾在同一个分堂,又是同期。盛槐十四岁取得鹤首令,十五岁接任老鬼之位,年轻气盛,风光无限。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难以忍受的不是他人的优秀,而是身边人的优秀。过分的耀眼会刺痛某些人的心,于是处心积虑想要磨灭他的光芒,摧毁他的一切。
邓明明花了两年时间对盛槐穷追不舍。当时的盛槐并不知道这是一场赌局,为了羞辱他特意开设的赌局。邓明明用五十两银子作赌注,不是赌盛槐喜欢自己,而是赌自己抛弃盛槐之后,盛槐一定会回头恳求。
“他一定会像条狗一样黏着我不放。但是他不知道,他盛槐在我眼里连根草都不如。”
事实如邓明明所料,盛槐成了每对恋人中无法放手的那个人。这场赌局被邓明明摊到所有人面前,他向众人证明了,老鬼算什么,在他面前只是个蠢货而已。
在这之后盛槐和邓明明刀剑相向,盛槐因此差点丢掉性命。这也是陆修闻为什么会担心盛槐想要报复邓二。
邓明明喜欢重提旧事,他想看到盛槐被刺痛的样子,“说实话,这几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人,贱不贱呐。”
盛槐接着他的话说:“犯贱的人难道不是你?过了这么多年还来招惹我。不过就你这副尊容,就算倒贴应该都没人要吧。”
其实盛槐的嘴巴有时挺毒,领教得最多的人是同样说话带刺的邓明明。明知自己在盛槐这里讨不到好,邓明明偏要嘴贱引得对方口出恶言,属实是心理有点问题。
银面具下有一道狰狞伤疤,邓明明不允许任何人议论自己的脸,谁敢用异样眼神多看一眼,他绝不会让那人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邓明明自然不能忍受盛槐的讥讽,亮出阴阳斩扑杀过去。盛槐不想跟他打,牵动伤口得不偿失。他便站在那里,看着阴阳斩落在自己面门上,仅差毫厘,定住了。
“为什么不出手?你是不是怕了?我非常乐意再跟你打一架,禅柯寺肯定又会新增许多笑料,关于你盛三是如何再败在我手上。”邓明明气恨不已,又不能真的杀了盛槐,只好在口头上逞强。
那场让盛槐差点丢了性命的打斗,是邓明明最出色的战绩。鹤首会上一举夺得鹤首令的人竟然输给了他。此后数年,这件事成为邓明明大肆宣扬的胜利常被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要拿出来反复回味。他期待再次看到盛槐被激怒的模样。
可是盛槐并不如他所愿。
激动的发怒,被羞辱的愤恨,这些统统都没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情绪再也没有出现在盛槐脸上。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盛槐心里并不平静,他在努力克制。练功的时候,师父总会告诫他一句话:无论遇到何种境地,都要牢记戒骄戒躁。这本是在对战中应保有的心境。这几年被他运用在与邓明明的相处中。
戒愤怒,戒怨恨。他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变成供邓明明取笑的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