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夜晚,徐灵涧神色慌急的踏进盛槐的竹院,说找到常安了。那日他们推测禾婇就是大紫罗宫的林禾,担心独身在外的常安会被她盯上,徐灵涧四处寻找其下落。
找到人本是好事,徐灵涧丝毫不见高兴,满脸愁忧。
在盛槐的追问下,徐灵涧这才道:“常安在陆修闻那里。”
这个地方不是指陆修闻在辟湖谷的住处,而是他在外面的私宅。陆修闻勤务公事,很少回私宅,徐灵涧无意发现他最近常往外面跑。常年暗探经验让徐灵涧有着超出常人的灵敏警觉,因而跟了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常安离开禅柯寺远走,没想到陆修闻把他囚在私宅里。
金屋藏娇。盛槐又觉得不对,陆修闻和常安之间横亘着碧荷的死,还有那复杂纠缠的关系。
见盛槐站起来要走,徐灵涧连忙问他,“你要去哪?”
“不能让常安待在那里。”
徐灵涧立马拉住他,“常安已经离开禅柯寺,跟我们就没有关系。这是他跟陆修闻的私事,外人管不了。”
一个是常老大的儿子,一个是常老大的弟子,盛槐无法坐视不理,“若是常老大泉下有知,无法安魂。”
禅柯寺的杀手最懂得如何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凌迟割上一千刀是痛苦,剜眼断手也是痛苦。所有背叛禅柯寺的人都由陆修闻亲手处置,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他对常安选了最温和的方式,也是最狠的方式。
每日早间,一碗毒药送入常安口中。白日陆修闻不在,常安独自待在那间小屋子里,毒发时仿佛置身冰窟,死又死不了,活着痛不欲生。到了晚上毒性暂缓,陆修闻像个恶魔一样出现在常安身边,给他爱抚,让他低贱索求,却又什么都不给。
凌辱,践踏,折磨,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完全失去了自尊。
“你杀了我!杀了我给你的碧荷报仇啊!”常安痛恨怒吼。他愿意给碧荷偿命,可陆修闻偏不让他死。
常安歇斯里底的骂他,唇红齿白的嘴里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肮脏词汇。陆修闻只是冷漠的看着。常安扑过去咬他,被陆修闻轻而易举的丢开,常安撞在墙上,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混蛋——”常安口中突然喷出鲜血,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陆修闻冰冷的毫无温度。每日喝的毒药还没这么快要命,只怕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气狠了受不了,“滚过来。”
脏腑像是被撕开一样,剧痛难忍。常安双手撑地,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控制不住从嘴里涌出的鲜血,走的摇摇晃晃,再次摔倒在地,猛咳起来。
“别耍花招。”陆修闻无动于衷。
常安确实没装,咳出的血越来越多。陆修闻终于觉察异常,快步走过去,又在靠近常安时控制自己停下来。
“陆……”常安蜷缩在地上,没有力气唤他的名字,伸手抓住陆修闻的脚踝,又抓他的裤子,腰带。终于等陆修闻蹲下来,常安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张嘴一口咬下去。
牙齿咬破皮肤,刚渗出一点血迹,常安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陆修闻怀里,晕死过去。
瓷玉般的脸被血弄脏了,毒发的症状太不寻常。陆修闻伸手搭上常安的脉搏探了一会,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抱起常安放在床上,运功驱毒。
过了许久,常安慢慢转醒,看到陆修闻脸色冰冷的站在床边。方才两次吐血,他的心腔到现在还是痛的,猜到自己死期将至。
“你杀人那么麻利,下毒却这么差劲,竟然拖了这么久才毒发。”他如释重负的笑了,“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就不用再看见陆修闻的痛苦。
死了就不用再看见陆修闻对碧荷的深情。他心中怀揣的喜爱埋入地底,不会再成为陆修闻眼里的肮脏耻辱。
“我没有允许你死。”陆修闻看着那张比纸还白的脸,指尖掐在掌心,完全不知疼痛。
常安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干净,笑容凄惨,“还要让我活着继续折磨我吗?可惜你不是真的鬼神,留不住我的命……陆修闻,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破坏你们。”
在这个屋子里,在无法反抗的常安面前,陆修闻处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但他心里并没有报复的快感。每一个哀戚悲冷的深夜就像漩涡,让他往更深处的黑暗陷进去。
恨,怒,悲,痛,常安所经历的一切,同样在他心中产生。陆修闻清楚的知道这些情绪出现不单单是因为碧荷的死。
常安看着陆修闻,忽而笑了,笑得咳出血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死了你该高兴啊,你的碧荷也会高兴吧!”
话音未落,常安的衣领被拽起来。
在陆修闻滞怒的沉压下,锋利如刀的目光中,常安不敢再笑,不敢再提碧荷,他怕自己死后会被陆修闻烧成灰。
“留我个全尸吧。”
陆修闻脸上有愤怒,眼底深处涌着常安看不懂的情绪。
常安真的怕他一怒之下不放过自己的尸体,忍不住落泪,恳求道:“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要砍断我的手脚,别把我喂狗。求你了,陆修闻,不要把我烧成灰,行不行?”
看着他哭泣的模样,陆修闻想到小时候,常安胆小又怕疼,遇到点什么事都爱哭。从小跟着师父出入龙潭虎穴的他看不上这样软弱的男孩。每当常安哭着跑来找他,他就教训常安:男孩子应该勇敢一点,我就不哭,也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
从那之后,害怕惊雷的常安尽管瑟瑟发抖,也不流下一滴泪。有次常安被恶狗咬破脚踝,缺了一块皮肉,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硬是忍着痛,对陆修闻说:你看我是不是很勇敢?
时光回到现在,陆修闻伸手擦掉常安的眼泪,还有嘴边的血迹,脸上却还是一副冷然。
常安因他的触碰而泪湿眼眶,“陆修闻……”
“勾魂薄是不是在你这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常安心中刚升起来的希冀落空,整个人就像木偶一样失了神。陆修闻问过几次都得不到回答,只能作罢,离开之前深深地看了常安一眼。
下半夜时,趴在床边咳血的常安看到紧锁的窗户被一刀劈开,以这种方式进入房间的绝不会是陆修闻。
“老鬼,你来接我了。”
初冬冷雨迅疾,大风将门窗全都吹开了,瓢泼大雨灌进房间里面。蜡烛被吹灭,院子里一片漆黑。
柳裵冒着大雨赶回辟湖谷,跑进院子,在屋檐卸下蓑衣斗笠,进屋把门窗关紧,又从柜子里翻出两支新蜡烛点上。分隔半月,柳裵孑然在外甚为想念,哪管下雨下刀子。九天的路程,他马不停蹄的跑了五天,只为尽快回来见到盛槐。
地板湿透,雨雾一路漫湿床前,柳裵这才发现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一个人,“师父?”
盛槐的睡眠一向浅,今日怎么这般雷打不动?连门窗都忘了关。柳裵走到床边,手伸过去摸到被面也湿了,又喊了声师父,盛槐还是没回应。
“柳裵?你怎么回来了?”徐灵涧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药,一看屋子里湿漉漉的,“都怪我,刚才走的时候忘记关窗了,看着是场小雨,没想到转眼就下大了。”
柳裵看到徐灵涧手里的药碗,“我师父怎么了?”说着话,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干净被子。
徐灵涧没料到他回来的这么快,这事盛槐说了不让告诉柳裵,张口便道:“着凉了,没什么大事。”
床上被褥被雨水打湿,柳裵掀开被子摸到盛槐身上滚烫。盛槐被两人说话声吵醒,高烧让他脸色发红,目光迷糊的看着床边人,“你回来了。”
“嗯。”柳裵把打湿的被子卷起来放在一边,往盛槐身上盖了床新被子,心中狐疑,盛槐平时像是铁打一般,受凉伤寒是罕事。
“既然柳裵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盛槐,你好好休息。”徐灵涧走时关上了房门。
柳裵扶盛槐坐起来喝药,不经意瞥见盛槐衣服底下的纱布,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没说什么。伺候盛槐喝完药,柳裵又扶他躺下来,仔细压好被角,不让冷风灌进来。
“我方才冒雨回来浑身湿透了,回去换身衣服再来陪你。”柳裵温声道。
“好。”盛槐实在疲惫,闭上了眼睛。
柳裵出了房间,没有回自己屋子,朝徐灵涧的院子走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徐灵涧见柳裵到访,并不意外。
“他身上有新伤,是怎么弄的?”
桌上摆着四副人皮假面,徐灵涧正在往假面上擦拭某种东西,“他要是想说,自己会告诉你。”
如果是执行任务受的伤,根本不需要用受凉掩饰。柳裵有点急,“他要是肯说刚才就说了。徐灵涧,你在顾虑什么?有什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雨声淅沥,徐灵涧答应过盛槐不会告诉柳裵,又见柳裵的担心不是假的,说:“我没什么可顾虑的,是盛槐担心你会去找陆修闻。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找陆修闻闹事。”
柳裵答应。徐灵涧这才缓缓道出:“前几天,盛槐把常安从陆修闻的私宅带走藏了起来,陆修闻问不出下落大发雷霆,罚了盛槐。”
烛火明灭,柳裵的眼神幽冷,“他以前也这么被人欺负吗?”
徐灵涧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忿,忙道:“说好的,你不能去找陆修闻。盛槐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不让我告诉你。”
柳裵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徐灵涧劝道:“柳裵,不管我们在外面名声如何,始终都是禅柯寺的人,听命行事,做错事自然要受罚。谁都免不了。你杀碧荷的事情有盛槐帮你压了下去,要是你再招惹陆修闻,新仇旧怨加在一起……总之别让盛槐再为你操心。”
“知道了。”
柳裵转身离开,经过陆修闻院子门前,他停下来看着亮着灯火的窗户。电闪雷鸣,他尤自未动,眼睛里闪着阴冷的利光。
房间里面,陆修闻坐在靠窗的书案处理公务。在他面前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雇:明霞山——杀:妙手观音。
这样的信笺在禅柯寺有过成千上百,几笔勾画决定他人生死。当任务完成,这张信笺便要随火焚化。但这上面的信息却不会消失。禅柯寺有一本专门记录雇杀名单的册子,江湖人称之为勾魂薄。
勾魂簿上记着整个武林的阴暗龌龊。只要握有勾魂薄,便是拿住了大半个江湖的把柄。勾魂薄从未公之于世,实际上连陆修闻也没有见过。他曾听常老大提及此物,却没有说出勾魂薄藏在何处。这是比刀剑还要令人恐惧的武器,真正能携一物而慑武林。
陆修闻将信笺放回抽屉时,看到里面躺着一尊瓷玉小像。这是两个月前他生辰时常安送的。那个胸无大志的人,除了情与爱,好像再无其他追求。
周大夫说的话犹在耳边:我可以用性命保证,那药只会让人受寒毒之苦,绝不会危及性命。照你所说的症状,那人咳血不止,脏腑损伤,恐怕是早已中了慢性毒药,又因这些天喝的寒毒药物一激发,就发作了。至于还能活多长时间,只怕还剩下不到一个月。慢性毒药久埋于他体内,就算是黄药堂神医也无力回天。
就剩一个月生命的人迟早都会死,他却因为盛槐把常安带走而异常愤怒,是因为勾魂簿吧。他还没有从常安那里拿到勾魂薄……
又一道闪电炸开,瓷玉小像立在书案上,陆修闻靠着椅背,面无表情的看着它,就连眼底都没有任何情绪涌出,平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