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界惘山有异动,但那异动究竟是什么?西王母没有明说。
璃音把周身光秃秃的一片山头扫视了一圈,又放出神识探了半晌,山里静悄悄的,还被选作了不知哪家豪贵的陵墓,半点活气也无,除了隔着山脚老远的地方,有个凡人左手携儿,右手带女,背上还摞了一大捆木柴,正嘿咻嘿咻以龟速路过,便再探不出任何动静来了。
收起神识一回身,恰瞧见摇光长身立在山风里,十月秋爽,他眸里也缀两团洋洋爽爽的亮,压根没在探寻什么异动,只是神姿悠闲地立在那,悠悠灼灼地望她。
看得出他今日情绪很高,若身后有尾巴,那一定是傲傲翘起、还悠悠摆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璃音几乎以为是慕璟明回来了。
自九百年前回来之后,璃音就一直觉得,神君相较于慕璟明,气质里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现在她明白了,少的就是这份不要脸到极致的自恋。
不过想想也是,有人苦苦思恋自己,换谁知道了这事,心里能不暗爽一把呢,这下可把他给美翻了吧。
谁能想到看个星星会有这么大的风险,隐私荡然无存,连脑子里偷偷想他一下,都能被他知道了去!
真是快怄死。
看见他这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就没好气!
额角青筋蹦了下,璃音捺着咬牙的冲动,明明与男人正对着,偏要转过点身子,方便斜眼乜他,仿佛这样方可充分表现出她对他的不悦以及不满:“娘娘点名小仙和神君前来惘山探查,如今一无所获,小仙一筹莫展,神君倒是悠闲得紧。”
被点名批评了,以前还会立马假模假式垂个眼、认个错,甭管他心里有没有真认错吧,反正那乖学生的架势是一定摆到位的。
如今在她面前可不得了,自以为拿捏住了她一点少女心事,装也不装了,眼也不向周围扫一下,只冲她笑得一脸悠笃,神气可恶:“老师静下心来,与学生在此慢慢地等就是,不急,既说异动就在此间,到它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便会出现了。”
口中念着老师学生,但看他老神在在的神情,哪有半点尊师重道的样子!
一口气平不下去,璃音忖度着必须得弄个说法,颠倒把昨日看着星星想他的事给圆了。
灵感说来就来:想他就一定得是思慕他,有关风月吗?也可能是逆徒不孝,一看着星星就牙根发痒,想起来要揍他呢。
也是天要助她,绝佳的借口就在眼前,于是少女在山顶迎着山风,一手反撑了腰,壮着声势,望着男人的眸光一沉,脱口就是一句凉凉的质问:“今天什么日子,神君知道吗?”
今天是她的生辰,连慕璟明都不知道,他就更没可能知道。
她总觉得,阿娘不在了,自己再庆贺生辰也就没了意思,所以每到这个日子,除了商月,其实根本就没人当回事,包括她自己。
不过为了刁难对方一下,不在意也硬是装出了十万分在意的样子:看吧,老师的生辰,学生却一无所知,一句恭贺也没有,所以看到星星,就想起学生的不孝来,心里冰冰凉凉的一片,那可不就是想他了吗。
不料男人居然笑起来,走近了些,看她非要偏着身子斜眼看他,又笑着站到她正对面,低下头看她,声音轻缓得像在咬耳朵:“想过生日?”
诶?
他他他居然知道?
璃音讶然抬脸,待看清男人眸底洋洋抑着的笑意,又默默一敛神色,错了下牙,把没撑着腰的那只手掌摊开,理直气壮往前一伸:“神君既然知道,那礼物呢?”
没礼物,那就还是不孝。
反正今天她就不信挫不了他的嚣张得意。
然而没想到的是,摇光闻言一笑,漆亮的瞳仁里映着她装模作样板起来的一张脸,手就往袖中寻了进去,竟像真准备了礼物,要摸出来给她似的。
但手刚摸寻到一半,两人的面色便齐齐一凝,摇光骤然抬眼,璃音也疾转身叩印,一青一蓝两道结界,几乎是同时自两人体内飞速撑开。
青色的淡芒在璃音一人的周身静静流转,但同时,一道冷蓝色的光幕竟毫没商量地闯入、交织进来,璃音有一瞬的错愕,因为很明显,湛蓝的这一道结界,撑起时便是将两人一块笼住的。
但她也没愕然太久,因为很快,她的神思就被眼前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占领了。
璃音瞠目抬眼,只见山顶之上,结界之外,半空之中——
嗖!
一张巨大而完整的牛皮,摊开了身、吃满了风,像一面横放鼓胀的大帆,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山头,正在逆着风,直往天上飞!
好家伙,这是真有人吹牛皮吹到天上去了,还是这么大的牛!
也不知它究竟要飞到哪儿去,只见那牛皮越飞越高,越冲越远……然后渐远渐小,就在它已变作小小的一个蚁点,就快消失在璃音的视野中时,蓦地——
呼!
像帆鼓张到了极限,再往上,狂风如刀,也不知哪一刀,就把密不透风的牛皮猛然割开了一道豁口!
这一下牛皮漏了风,立刻迎风倒卷,呼啦啦,那皮子里似乎包裹着一团什么,颇有分量,被狂风压死在了牛皮里,竟如流星坠地,向着此处山头,狠狠砸落了下来!
只眨眼间,砰!
沙石四溅!
大片灰土扬起。
砸落的地点太近,虽有两重结界护着,璃音还是下意识侧头抬袖,稍掩了下面。
结果自己这边袖子还未放下,就见身侧青袍宽大的袖摆倏地扬展,带起一阵呼啸冷厉的风,向着牛皮砸落的那处,便要拂落。
这动作可不怎么友好。
璃音一惊抬眼,果见男人眸底幽沉,像是掬了一捧寒潭,有拂不开的冷意。
这是恼对方砸起的飞尘碍了他眼,要把人家一袖子扇走?
脾气可真够大的,璃音忙一把拽下他袖子,急声说了句:“别打,那里面有人!”
没错,那张巨大的牛皮里面,裹着一大二小,整整三个凡人!
神识探查到的瞬间,璃音就立马反应过来,这三人应该就是之前她探到过的,在山脚下背着干柴赶路的那一个父亲和他的一双儿女。
摇光拂袖的动作被她拽停,但眸中霜意未散,扬起的手臂还兀自悬在空中,不肯轻易落下。
不过就是不小心摔得近了点,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璃音仔细感应过了,牛皮里的那三个,非妖非邪,就是三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甚至还有俩小孩呢,他这神威凛然的一袖子下去,不得把人魂魄都给挥残了?
璃音用力,扳手腕似的扳了好半晌,才总算把男人倔强和她拗着劲的胳膊拉了下来。
但看他眼神幽幽淡淡地向自己瞥来,作势还要换只袖子再挥,璃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他另一只胳膊肘也按下,说他:“和几个凡人置什么气。”
看他似乎还想反抗,又低低补了两个字:“听话。”
视线缓掠过被她紧紧抓摁在手里的小臂,摇光抿着唇转回头去,没应声说好,但也终于没再动作了。
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听话了的意思。
璃音不大敢松手,神君今日情绪高,没准砍人的兴致也高,就还是拽着他,这才有功夫转头仔细打量摔下的三人。
三人全都是遭了老罪,一个个灰头土脸,掉埋在散了一地的柴火堆里,正一面伸手扒脚往外爬着,一面不住地呛咳。
不过他们摔落的地方也真是巧,不是在山巅泥地里,而是不偏不倚,落在了一个圆形的巨大石台之上。
那石台看得出是人工修造的,看造型,像是个祭台,而且有些年头了,台面上刻满了风霜吹打的痕迹,石头缝里都蹦满了草。
台面由一根粗壮的石柱撑着,虽也被年岁侵蚀了,但隐约还是能辨认得出,在那斑驳的柱身之上,盘凿着一圈圈神秘而又古老的刻文。
这下专业对口,璃音来了兴趣,扯着摇光的袖子上前,绕着柱子仔细看了一会,得出结论:“这好像是古法祭旱用的祀典。”
叩指在石柱上敲了敲,又抬头看看高阔的石台,确定道:“这是个祭台,应该是哪任君王修建来暴巫求雨用的。”
身旁的人没有应声,但璃音突然感觉到,男人被她紧抓着的那截小臂下的筋骨,像某种应激,极轻极快地绷了下。
璃音刚想回头看看他怎么了,突然腕骨被他一个反手大力握住,接着向后一拉,整个身子便被他疾扯着倒退一步。
与此同时,哗啦——!
高过头顶的祭台之上,忽然有连片的木柴,向着璃音刚才站立的位置,轰然坠下!
抬头一看,祭台边缘,两只小脚胡乱蹬了出来,看来是小孩胡踢乱挣,把一大把木柴给踹下来了。
接着,男孩细弱的哭腔传来,哭声是会传染的,男孩一哭,女孩也立马哭起来了,两个孩子一面哭,还一面抽抽搭搭喊着:“爹!娘呢,娘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不然为什么把我们摔下来,也不管我们……”
而孩子的父亲没说话,璃音猜想可能是被砸懵了。
于是她定住身形,仰头向祭台上的人“喂”了一声,喊道:“大伯,您和孩子们还好吗?需不需要帮你们下来?”
她这纯粹是看大伯生活不易,一个人又带娃又背柴的,出于好心,想帮他一把,不料话音刚落,台上一个悲怒的声音即刻传来:“你喊谁大伯?!”
璃音一愣,旋即一个男人扎裹着布巾的脑袋,就猛地从祭台边缘探了出来。
大伯有着一张麦色健气的面皮,浓眉大眼,相貌挺俊,然那一双圆睁的双目里满是惊怒,视线往台下汹汹一扫,就锁定在了璃音一张愕然的脸上,他与她愤愤对视:“我现年才刚过三十五,正值青春壮年,小姑娘眼神不好就别乱叫人,你见过我这样年轻的大伯!”
璃音:“……”
喊他一声大伯,不过看他有了孩子,按人间的规矩,尊他的辈分,真按年纪来喊,自己喊他孙子都是抬举了!
好心助人,结果莫名其妙挨了顿说,璃音捏了捏拳,默然盯了那大伯半晌,忽然拉帆似的,一手将摇光的袍袖扯起,另一手遥遥一指,指向那位三十五岁但坚决不认自己是大伯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觉得,神君现在可以去把他挥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