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荷包是江湄绣的。天鹅乃是忠贞之鸟,她以此荷包赠予洛凌,而洛凌将它随身佩带,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于是她想起了江湄曾说过,她时常在书肆与洛凌相遇,想起了在夜市的熙攘人群中,她一眼就能认出洛凌,也想起了她不愿议婚,甚至愿意不要县主之位,只做个小小的女官。
现在她明白这是为什么了。江湄心仪的是洛凌,而洛凌是皇帝指定的驸马人选,所以,除非司徒璃与另一个人成婚,否则江湄与洛凌之间绝无可能。
爱上一个绝无可能之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无法时常见到他,便只能在入睡时盼着梦到他。她害怕自己靠得不够近,又害怕自己陷得太深。她明明那么在意,却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不敢向任何人提及他的名字,甚至不敢对自己提及他的名字,只能在深夜喝醉时借酒劲发泄,问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只因如果他不叫那个名字,如果他是别人,他们之间也许会有那么一丝可能。
司徒璃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疼目眩,犹如身陷一个汹涌的漩涡。心中原本隐隐钝痛的那块空缺现在仿佛被生生撕裂,痛得彻骨,令她几乎喘不过气。
赫连骁说过的话仍在她耳边回响。为成大善,便要牺牲无辜之人的幸福吗?
如果说先前她还在犹豫不决,此刻她便清楚了——她不要。
她不愿与洛凌成婚。她不能与洛凌成婚。这道赐婚圣旨,她不能接。
方公公已读完了圣旨的第一句话,在他开始读第二句之前,司徒璃闭着眼睛,一头往地上栽倒过去。
“殿下!”洛凌立即站起身,洪亮的喊声打断了正欲继续宣读圣旨的方公公。
“来人!”他开始像在军中一样熟练地发号施令,“即刻将殿下送回宫中,请太医诊治。”
紫樱、白棠和两名内侍急忙上前扶起司徒璃,将她抬回马车中。
“洛将军,”方公公一时愕然,“这圣旨……”
“公公没看见殿下已经晕过去了吗,如何接旨?”洛凌冷声道,“殿下千金之躯,倘若有了什么闪失,谁都担待不起。至于陛下那里,自有我交代。”
这一番话十分威严,随行的众人也恐误了诊治,无人能够反驳。
马车载着司徒璃进了城门,往皇宫驶去。
……
马车停在东市口,赫连骁下了车,走在街道上。
正月初一有年集,尽管已是午后,街市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赫连骁在几个卖灯笼、花灯和剪纸的小摊前停了片刻,在几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里逗留了一会儿,而后走进了馥雪阁。
馥雪阁中客人不多,里屋中更是安静,一袭白衣的女店主正在等他。
“灵月姑姑,一切可还好?”赫连骁在屋里的矮桌旁坐下,问道。
“南境一切都好。”灵月也落了座,“至于京中,王上最近又病倒了,二王子和四王子因为立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但王上置之不理。”
“他以为依靠他那些丹药能长生不老呢。”赫连骁冷笑一声,“等老二和老四拔刀相向之时,我们便可乘其不备。”
“可若是二王子和四王子联起手来对付王子,又当如何?”灵月面露忧虑。
“这也是我担心的,所以,一旦我在南方开始行动,我希望雪岭能在北方响应,转移老二和老四的注意力。”
“王子是圣女唯一的骨肉,雪岭的乡亲父老自然会配合王子,只是我们的人马实在有限,提供不了太多助力,王子如若能争取到大容的支持,夺取王位会容易很多。”
赫连骁脸上显出一丝犹疑:“我的确曾考虑过,但大容皇帝精明得很,一心只想守住祖宗基业,如果不能给大容带来足够的好处,他必不会贸然干涉北殷内政,故而即便能够与之结盟,我们也会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那大容太女呢?”灵月继续问道,“我看她对王子甚是友好,王子能否与之结盟?”
“这是下策,一旦有大容势力牵涉到夺位之争,我便有失民心的风险。”
民心所向胜过千军万马,他不能失了民心,不能犯北殷王和二王子、四王子犯过的错。更何况,霞屏山上那回,与司徒璃提起此事时,她有些排斥。他不愿意让她背上私通外国的名声,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灵月缓缓点头道:“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王子的考量有理。”
“天下么……”赫连骁摇了摇头,“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天下。”
“那王子想要的是什么?”
赫连骁恍惚了一瞬。在他脑海中闪过的那幅图景过于缥缈,他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沉默片刻,方才道:
“兴许可以说,一个更好的天下。”
不是天下,是一个更好的天下。不再有战乱和苛税,不再有饥馑和流离,唯有盛世之乐,太平之福。
最重要的是,还有她。
灵月听罢他的话,轻叹了一口气:“王子有宏图大志,自然是好事,只是所谋之事太过凶险,又无盟友相助,圣女会担心王子的。”
……
“璃儿,你可算醒了,陛下和我都担心坏了。”
司徒璃睁开眼睛,便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床边传来,似乎是荣安长公主。
“姑母?”她用手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我这是怎么了?姑母怎么来了?”
“太医说你是宿醉未醒,又受了刺激,急火攻心,休息几日便无碍。”荣安长公主坐在旁边看着她,面色和煦,“陛下让我来瞧瞧你,你都昏睡了快一天了,眼下可觉得好些了?”
“我好多了,多谢陛下和姑母关心。”她的确觉得头已经不疼不晕了,只是身上还有些疲惫。
“这就好,陛下让我嘱咐你安心休养,若好些了便可多出门散散心,只是万不可再纵酒了。”荣安长公主娓娓劝说道,“还有,你尚未成婚,不宜与外男走得太近,前朝的女皇、本朝的公主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你若真喜欢上了谁,待婚后接进宫来便是,婚前还是得顾及名声。”
“这是陛下说的?”司徒璃问,见荣安长公主点头,便半带嘲讽地轻笑一声。
司徒攸看重名声脸面胜过其他一切,可这并不意味着名声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璃儿,你可得听陛下的话,少让他忧心。”荣安长公主语重心长道。
“姑母,”司徒璃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陛下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他心疼你还来不及。”
司徒璃讪讪。她如今想清楚了,与洛凌的婚事必须推掉,但司徒攸必定不会轻易让她如愿,光靠称病是逃不过去的,需得另想法子。
紫樱已经请了太医过来。太医给她把了脉,称现下已无碍,服药后好好休息即可。
送走了太医,荣安长公主又叮嘱了她几句方才离开。司徒璃喝了紫樱端来的药,起床梳妆,道:
“去请江小姐来一趟。”
荷包的事,她得弄个清楚。
午后江湄便到了。司徒璃请她坐下,唤侍女奉了茶,与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她这些日子在织绣署待得怎么样,而后进入了正题:
“湄儿表妹腰间这个荷包甚是精美,是自己绣的?我记得你说过,这绣花叫珠羽绣吧?”
江湄今日佩戴的是荷包是天蓝色料子上绣祥云飞鹤,鹤羽泛着莹润的珍珠光泽,见司徒璃这般问,她便笑着答道:“正是,表姐记性真好。”
“这绣法如此别致,不知有没有在容都传开?”
江湄认真地解释道:“珠羽绣工艺太过复杂,在沄州会的人本就不多,在容都就更没有几个人会了,再者,这种绣法不适于绣衣服上的大片花纹,可用之处有限,故而没有在容都传开。”
“是么。”司徒璃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容都流行这个呢,昨日洛凌将军回京,我瞧见他腰间佩着的荷包上似乎也是珠羽绣。”
江湄生出一丝紧张的神色,又带着些微的难以置信:“洛将军……佩着珠羽绣的荷包?”
“是啊,绣的是一对天鹅,绣工十分精致,那羽毛的光泽,和表妹身上这个丝毫不差,不知容都还有何人能有这般手艺。”
江湄闻言呆愣了片刻,随后敛起神色,道:“表姐今日唤我来,就是为此事吗?”
不待司徒璃回答,她站起身,深深地下拜。
“那只荷包的确是我绣的,也的确是我赠与洛将军的。我本无意给表姐带来烦扰,在这儿给表姐赔罪了。”
“表妹请起,坐下说话。”司徒璃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素闻洛将军有容都第一美男子之名,仰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前年他从北境回京那日,听说路边的姑娘们扔了他满怀的鲜花,只是没想到湄儿表妹也对他倾心。”
“让表姐见笑了,其实我仰慕洛将军并非因为他的容貌或名声,只是……”
江湄顿了一顿,抬头望向司徒璃,清澈的眼眸中满是诚恳。
“表姐,我的确心悦洛将军,赠予他荷包也的确是为表达爱慕,但也仅此而已,我心知陛下有意给表姐和洛将军赐婚,因此并不做他想,若表姐与洛将军成婚,我会将这段情愫深埋心中,绝不给表姐和洛将军添麻烦。”
“若我与洛将军成婚,你难道打算终身不嫁么?”
江湄羞怯地摇了摇头:“自然不会,需要些许时间忘却旧日情愫、另觅良人罢了。只是,若我当真终身不嫁,那也不是因为洛将军,而是因为我未能觅得良人,不愿草率婚嫁。”
“可洛将军将你送的荷包贴身佩戴,似乎亦是对你有情。”司徒璃庄严地看着她,“我且问你,若他当真对你有意,你可愿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