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梦秋自外间进到暖阁中,便见到房间内等待多时的甄夫人。
她上前浅浅的行礼,甄夫人抬眼,觉得她自外间带来的寒气如有实质,但再仔细看去,却只能窥见梦秋那淡淡的、伪装出来的一身恭谨之意。
不着痕迹的躲过她的行礼,她走向前去,“回来了,我给你炖了雪梨,快喝一点暖暖身子。”
小桃殷切的倒好甜羹,甄夫人亲手接过,为她吹凉了,作势就要喂给她。
梦秋向后靠了靠,无声拒绝,甄夫人也不恼,让屋内的人都退了出去。
人都出去了,甄夫人放下碗,脸上亲昵的神色都收敛起来,梦秋也不在意,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甄夫人走到她身后,有些穷追不舍的架势。
抬手为她卸妆,动作冷淡不复亲昵。
“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镜中倒映出梦秋的脸,透过铜镜,隐隐约约只能看到甄夫人半个身子,但她知道,她的神情一定是冷漠至极的。
人前人后,她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梦秋摸了摸自己的脸,答非所问,但开门见山道:“小桃来了,说了什么?”
甄夫人放下珠翠,淡淡叹了口气,“那孩子心太细,要不我把她调走?”
梦秋摆弄了几下妆匣,口气淡淡,“不必,到底是我从庄子上带过来的,这么多年了。”
从甄府乡下庄子回甄府到现在,算算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
但从梦秋嘴里说出来,倒是有些情深意重的意味。
甄夫人听不出她的真切态度,只能道:“不过……小桃说的也算是有几分道理,您现在这个身份与他太过亲近,的确会惹非议,若是哪日他因此警觉……”
“母亲。”她抬眸,一双眼底拂过三分笑意,却让甄夫人心底打了个冷颤,强笑道:“是我多嘴。”
梦秋摇头,“他这种身份的人如何培养,我相信夫人也有几分耳闻,若不付出十倍的热切,怕是永远也接近不得。
况且……对于权贵之女,他不清楚那些繁文缛节教化出来的矜持,如今他落在我身边,从前不清楚的,以后也不会知道。”
甄夫人看着她,“姑娘就这般自信吗?”
梦秋轻笑,对囚笼之鸟,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这甄府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笼,于她于他,都一样。
甄夫人终是点头,低眉看到妆台上的梳子,只是一把梳子而已,甄府准备的也十分齐全,银质的、木制的、金镶玉制的,应有尽有。
一个甄府的大小姐有多少权力?能享受多少资源?
或许用来对付一个孤兽,确实够用了。
拿起木梳,雕刻繁复的花纹触感很好,她小心的放下那挽着的头发,一边通发一边道:“小姐有成算,我就放心了。”
梦秋对着镜子绽出笑颜,一双眼中的光彩摄人心魄,如同山间的精怪。
母慈子孝的场景冲淡她话语中的冷淡,只留一点不明所以的笑意,“夫人放心。”
夜深下去,梧桐苑静谧无声。
风绱无声的落在其中,他推开紧闭的房门,感受到一点暖意。
他向前走了几步,外室中盈满熟悉的芳香,越向着内室走去,香气愈发浓烈。
帐幔遮住拔步床上的人,他伸手挑开那些价值千金的纱帐,终于见到床上的美人。
梦秋双眸紧闭姿态闲适,睡相是与她身份相符的极好,一头秀发散开,遮住被衾上的半只戏水鸳鸯。
整理衣摆自床沿边坐下,风绱静静的看了一会床上的人,指尖点过她眉眼,一路向下,在她唇边辗转而过,最后一把覆上她的脖颈。
少女养尊处优,肤质细腻如同上好的绫罗,然而他眼底并无眷念之色,这样脆弱的地方,他只需稍稍用力,眼前的美人立即会香消玉殒。
瞧瞧,这要人性命的任务,可比她挑什么香粉简单多了。
指尖温度逐渐被床上人染高,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间被烫了一下,趋利避害的本能下,他闪电般的收回手。
二更天的敲板声传来,那床边已是空荡荡。
*
嘉陵城某间府邸,落下如同鬼魅的身影,风绱轻车熟路的潜行着,身姿轻盈。
潜入,偷袭,击杀,似是眨眼间的事情,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人,神情冷漠。
晚风起,他伸手拨开颊边被吹起的长发,却并未嗅到平日里熟悉的血腥气,而是……
他看向自己的指尖,有她身上的香气。
半月后,新年已至。
商贾之家不若权贵规矩大,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晨昏定省,但今日到底特殊,各房是一定会早早拜见长辈的。
梦秋被迫起了个大早,小桃为她挽了个倾髻,配饰并蒂莲珊瑚双钗、芙蓉玉牡丹步摇、暖房培育出的鲜海棠,总之什么招摇明艳来什么。
她对于小桃的好胜心感到好笑,但总归各房齐全就这么几天,她身为长房嫡长女,妆点不隆重一些,确实是会被人嚼舌根的。
总算是结束,她余光瞥见外室倚窗等待的风绱,“小桃,请风绱进来。”
小桃领命去了,她转身又从匣子里取出一身成衣,对进门的少年笑道:“试一试,给你的。”
室内的香炉中袅袅香气飘起,温柔了梦秋的眉眼,她今日穿了一件秋香色圆领袍,外罩赫赤银边花颜大衫,配上名贵的首饰,整个人雍容华贵至极。
她托着衣物等自己,让风绱有些错觉,仿佛自己也是多么尊贵重要的人一样。
走得近了,他才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小姐自己做的?”
梦秋点点头,“为你做的。”
说完催促他脱了外袍,动手为他穿上。这是一身深衣,颜色是招摇的绯红色,边绣繁复的罗地宝象花卉,触感柔软细腻,不肖细看便知布料价值不菲。
穿齐整了,梦秋绕着他看了一圈,复又出手将腰带、护腕为他系好。
风绱低头,瞥到她露出的一截脖颈,不知为何有些心乱,匆匆移开视线,触到护腕上的印图,是一头凶猛的猎豹。
倒是这身衣服平添出些桀骜不驯来。
“新年的新衣服,就是要穿的喜庆些才好。”梦秋满意,“好了,随我出门吧。”
荣辉堂早已是一片热闹,梦秋的出现更是锦上添花,她落落大方的行礼问安:“请祖母安,孙女亲手绣制了一幅《百寿图》,愿祖母年年岁岁身长健。”
甄老夫人欢喜的见牙不见眼,连连称好,又叫人赏下沉甸甸的压腰钱和一些名品,拉住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梦秋退下。
梦秋磕完头领好赏,吩咐小桃道:“你去随秋妈妈接了赏赐,我在前头等你。”
小桃领命去了,她打开赏赐单,才发现名品也不少,便对风绱道:“你也去吧,小桃一个人拿不过来。”
风绱点点头去了,梦秋才转头出了荣辉堂,去小花园等着。
才踏进小花园门栏,就被人叫住了。
“大姐姐。”
梦秋听这一声甜腻腻、亲热热的叫唤,差点没绷住面上表情,她转过身,对着娉婷而来的人笑道:“妹妹。”
来人正是甄府二房的长女甄琳,只比甄佳少生了半月,却因是歌姬出身的小娘所出,眉宇间天生几分风流美相,又因二房叔伯偏爱妾室,她自幼破例为小娘教导,将小娘的妩媚做派学的青出于蓝胜于蓝,所以算是嘉陵城中,世家子弟所追捧的小姐之一。
相比之下,甄佳为人低调,不爱游走权贵间费心筹谋自己的婚事,倒让她在甄老夫人前讨了好名声,次次拿来与甄琳做比较。
种种原因之下,甄琳对于甄佳这个大房长女,颇有几分看不上。
甄佳爱摆贵小姐的矜持款儿,这她管不着,但祖母那个老古董因此就诽她不知检点,真是小题大做。如今这世道的女儿家,唯有一个选好夫家才能保全自身,嘉陵城想和她家攀亲的不少,她怎么也要都过过眼。
不然成婚后不合眼缘,夫君能找小妾,她能找小夫吗?
“姐姐平日里也见不着个影儿,今日好不容易见面,大姐姐多与妹妹叙叙旧如何?”甄琳一扬手中的绒毛扇,梦秋只觉得冷气逼人,不明白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眼前人喜欢在何处。
梦秋缓步走到廊亭前坐下,淡淡笑道:“你想叙什么旧,尽管说。”
左右也得等等小桃和风绱,听她几句废话也没什么。
甄琳笑道:“听闻大姐姐身边添了一个俊美的小护卫,今日怎么不见?”
甄佳不以为意道:“随小桃去领赏了。”
“那可惜了,我还惦念着是怎样的俊美呢。”她说着,绒毛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底却是冷意森然,“能让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念叨个不停。”
甄佳猛然抬头,二房萧小娘如此受宠的原因还有一个——当年她得了一对龙凤呈祥,女孩是甄琳,男孩是二房长子,名唤甄玮。
这甄玮读书写字习武虽然不算拔尖,但也不差,但唯有一点愁坏二房,此子喜美色,且好男风。
四目相对,甄琳却半分不怵,只是秀眉微挑,起身凑近甄佳道:“大姐姐,平日各房不必相见倒也罢了,这几日却实在要凑首,你看看,是否未雨绸缪,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才好。”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甄琳撤身抬头,只见来人一身绯红的深衣,腰上挂着一把短刀,步法轻盈却不失稳重,但到底年少,身上仍有少年人独有的恣意与桀骜。
她微微一笑,果真一副好皮相。
但愿这个新年,还能风平浪静吧。
“二小姐。”小桃上前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甄琳摆摆手,扭着细腰婀娜而去。
梦秋托腮,欣赏了一会儿她那妹妹扶风弱柳的走姿,凭心而论,还是很美的。
视线转动,她看向风绱,眼风一寸寸扫过他身上那惹眼的衣物,忽而笑起来。
有些时候,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规避麻烦,而是将麻烦转变为机遇,然后加以运作,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