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忽然发出噼啪声,梦秋隐约能看到烛火爆开的样子,却并不觉得要有好事发生了。
风绱现下的状态,实在让她感到危险。
她不敢再推他,指尖一松,一支金钗掉在地上,她空出手覆上他的手腕,眉眼轻扬,笑容如四月春风,“我是你的小姐,自然很在乎你。”
风绱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却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她心冷,他俯下身来,靠近她的脖颈。
若是掐断了此处,他们之间便是清晰的一了百了。
他这样想着,真的有些蠢蠢欲动,反正这府上对他上心的人,不止眼前的小姐。
他要留在府中,也不是一定要依靠梦秋。
气息洒在梦秋的颈间,她有些疑惑于风绱的一言不发,忽然他抬手,她的衣襟的盘扣一松,胸前一凉,她几乎下意识的就想把另一支金簪挥出去,然而手腕被先一步的钳制住,风绱整个人迅速靠近,她错愕一瞬,徒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风绱,他竟张口咬在了她的锁骨。
酥麻伴着阵阵疼痛感,她心头慌乱,出手用力的推开他,扬手落下狠狠的一巴掌,手中的金钗划过他的脸颊,勾勒出丝丝血痕。
她云鬓散乱下来,遮住她半张俏脸,配着衣衫不整的样子,让风绱轻笑起来。
他伸手碾过脸上的伤口,“小姐就是这么在乎我的?”
梦秋看着眼前人,清晰的意识到风绱比之常人的情感,有多不寻常。
甚至比她见过的死士,都要不正常。
他分不清自己心底的情感,只是知道有了情绪,就要宣泄出来。
而他最擅长的手段,或者说从小到大学过的手段,就只有伤人、害人、杀人。
这样的人,是一把最好用的刀,也是她想要翻身最缺少的刀。
她想要用这把刀,就要学会如何在握刀的时候,保住性命。
只要不丢掉性命,那其他不可控的小伤害……
梦秋平稳了自己的气息,摸了摸锁骨上的牙印,这样的小代价,换眼前人为利刃,值得。
她收敛情绪,从妆匣里取出伤药,“过来。”
风绱倒是乖觉下来,坐到了书桌前。
伤口在右臂上,梦秋卸下他的护腕,皮开肉绽的伤口显露出来,她拿起剪刀,风绱拦住,“你要撕开这衣服?”
“不然怎么上药?”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这是鞭伤吧,抽你的时候不知道躲吗?”
现在知道心疼衣服了,早干嘛去了。
提到受伤,风绱却是不太在意,“甄玮非要和我比试,他抽过来的,我不好躲。”
梦秋拧开瓷瓶取药,抬眸看他一眼,虽然她未到场,但也能猜出来,当时一定许多人围观,他不想锋芒太露也好、不想下甄玮面子也好,藏拙总是没错的。
他们这样的深宅大院,越是大场面,越要会审时度势,不然真的很危险。
因为任谁也不想看到,一个无名之辈在自家地盘,将他们尽心培养的少爷打得一败涂地。
她笑了一声,“这不是蛮会看人心的?”
风绱脸上闪过一丝迷茫,转瞬即逝,“一群血脉相连人的心思总是好猜的。”
家族一致对外时,总是团结的,他们想要保护的不过是家人罢了。
但毫无复杂关系的两人之间,太多小心思交织,想要把握住,太难了。
“风绱,时间可以解决一切困惑。”她为他脸颊敷上伤药,“日久见人心,万年的真理。”
只要这个人不是存心伪装欺骗你。
她笑着,将他引向一条不知是黑是白的道路,“不要心急,多些耐心吧。”
*
翌日一大早,梦秋又被迫起了个早,她答应了甄夫人给她求取平安符。
坐在梳妆台前假寐,她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起码一半还留在床上,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小桃也是哈欠连连,她昨日不小心在外间睡着了,睡的很不舒服,今天感觉整个人都很乏力。
主仆二人哈欠连天,终于是磕磕绊绊的梳好了妆,梦秋出门上马车,回头对小桃道:“你回去吧,左右只是去普陀寺,用不上多少人伺候。”
小桃跟在梦秋身边久了,知道她不喜欢啰嗦,便乖觉点头,“谢小姐。”
马车轮碾过青石板,单一的声音让梦秋更加昏昏欲睡,她甩了甩帕子,掩饰住自己的哈欠。
风绱递给她手炉,轻声道:“睡一会吧。”
梦秋摇头,“怕是睡不成呢。”
她说着,从身旁的妆匣中抽出一本厚厚的账本,“年前母亲名下的铺子给我送来了账目,我查了个大概,这一本没有仔细看,前几日都催到畅春园了。”
翻开账本,快速的找到标红处,才又开口:“这大家族就怕入不敷出,偏偏许多官宦世家为了面子,并不热衷于打理名下店家,我们想收过来,他们又不大愿意,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名门世家,什么都没有门面重要,如若生意做大了,就有官商勾结的嫌疑,也容易被大人物盯上。”
梦秋听着他的一番话,合上手中的账本,“不招惹官绅的赚钱方式还是很多的,一旦招惹上了真是麻烦,这家店就是从一个官宦人家收来的,经营混乱,庸才济济,母亲真是丢给我一堆乱摊子。”
风绱伸手,梦秋将账本递给他,笑道:“你会看吗?”
他却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略翻一翻,淡淡问道:“你接手多久了?”
“年中收回来的,一直都没抽出手来管。”梦秋说着,为他点出几处,“你看看这儿,欠账的人都是官家的,从前不给钱也就罢了,如今我家都接过来了,竟然愈发爱白嚼。
虽说民不与官斗,但这也太多官了,我们家再有经商手段,这么白账下去,也要入不敷出了。”
风绱翻了几下,到处都是醒目的欠账标记,“你年后要去一趟吗?”
梦秋才要开口,却见他忽然抬手,她看懂那是示意她噤声的意思。
她安静下来,才发觉四周安静的可怕,只有车轮碾压过地板的声音,如此氛围之下听来,倒是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忽然,身边人拉过她,梦秋还未做出反应,就被拖进怀里,这怀抱有些滚烫,她不知他身上的鹤氅够厚,还是他本身就如此灼热。
未等她想完,只听到头顶一声脆响,余光瞥见寒光闪过,有剑自车顶插下,直挺挺的插入她方才的位置。
有人要杀她。
风绱护着怀里的人,一掌落在车厢上,马车应声而裂,他带着梦秋一跃而下,从马车上迅速撤下来。
四周没了视线遮挡,外边的凶险展露无疑,蒙面的黑衣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方才偷袭的人被风绱一掌震出,倒是让这些人有些忌惮。
“兄弟,我们目标是这个女人,你若是与我们死斗,也是两败俱伤,不若……”
风绱冷笑一声,淡淡道:“你们也配和我论两败俱伤?”
那人听他如此狂妄,倒是不恼,只是道:“年轻人,不要太狂妄了。”
梦秋只听这话音才落,她的身子就腾空而起,剑身擦着她的面颊而过,她深觉这有种魂飞魄散的美感,但丝毫不敢晃神,尽力配合着身后支配自己的风绱。
风绱指尖划过她盈盈纤细的腰身,握住她细腻的手腕,附耳轻声道:“放松点,小姐。”
他将一柄剑塞到梦秋手中——忘记是从谁的手中夺过来的了。
她觉得自己似是变成了一张皮影,被风绱游刃有余地戏耍着,将眼前的敌人,一一清理干净。
闲适的目光扫过残兵败将,他微微叹息道:“想来我就算留了活口,你们这样的人,也不会说出背后之人。”
梦秋咬唇,眼风扫过地上人,心中有丝不明意味。
剑光四溢,无人生还。
*
普陀寺即使是新年,也是香火不断。
后殿门开,走出一个小沙弥,他上前为等在殿外的人作了个揖,在胸前打了一个手势。
梦秋神色不变的点点头,小沙弥微惊,随即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们会把那些刺客的尸体处理干净的,不让别人查到什么。
梦秋进了门,对着云游和尚落身一拜,“信徒甄佳,求取平安符,还母亲心愿。”
云游和尚一张脸千沟万壑尽显老态,他开口的声音苍老,“可惜你母亲真正的心意,未能如愿。”
梦秋眼底渗出一点冰冷,最终化成一声冷笑,“是嘛,那我会好好问问,她真正的心愿。”
*
畅春园一如既往的冷清。
甄夫人喜静,即使是新年,也会婉拒晚辈的拜礼,当然,甄佳这个亲女儿除外。
梦秋站在畅春园门前许久,回身对风绱道:“你先回去吧,我要陪陪母亲。”
风绱点头转身走了,并不多问。
沿着熟悉的路途进到暖阁,秋娘迎上来,为她打起帘子。
甄夫人听到动静,见她进来也没有起身,只是抚摸着精致的玉如意。
摆摆手让秋娘出去,梦秋走上前请安,“母亲,您要的平安符。”
梦秋展示许久,见她依旧兴致缺缺的不说话,上前坐到她身边,“夫人可是想家了?”
甄夫人猛然抬头,半晌才低下头去,放下手中的玉如意,口气缱绻,“从前那个人还在的时候,总和我说梁国的雪景很美,如今我看到了,也就那样了。”
梦秋伸手,想要握一握她的手,却被甄夫人躲开,她猛然起身跪倒在地,一双眼死死的盯着梦秋,“我若身死,您将我烧了吧,留着骨灰撒到……撒到那个人身边去。”
许久,坐上的人并不应答,也没有任何动作。
甄夫人渐渐觉得自己鲜血都凉下来,她慢慢的软在地上,才见梦秋俯下身,盯着她的那双眼有丝丝冷意渗出来,甩出的纸张漫天,都阻隔不断那丝丝的凉意。
纸张纷飞,甄夫人看清那是一封封信件,脸色一白,“你知道了。”
梦秋淡淡应声,“夫人这真正的愿望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寒心至及。”
甄夫人的泪水终于泉涌,未开口只觉得一口鲜血上涌,“梦秋,她原本可以独善其身的,即使是到了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若不是因为保全你……若不是因为要保全你……”
她气息紊乱,指着梦秋的手颤抖不止。
梦秋看着她即便如此了,仍旧不忘指责自己,又想起数年前的那一场大火,她站在暗处,只能看到那个人被火舌舔舐的尸身。
后来为了活命,兜兜转转来到眼前人的身边,代替了因病去世的甄佳,披着她的身份,苟活在这小小的甄府。
“我若能为那场大火负责,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她看着逐渐失去气息的甄夫人,如今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她都是用一点少一点了。
起身,她跪到甄夫人身边,浅浅哼起了幼时听过的歌儿,畅春园的偏殿火势渐起,梦秋为地上的人整了整衣裙,“姨母,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