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这个年过的一片肃然,也在一片肃然中,迎来了春日。
“小姐,二小姐又约走了风公子。”小桃放下茶杯,为梦秋翻开琴谱,“小姐要不要找二小姐说一说?”
梦秋饮了口茶,淡淡道:“有什么可说的?”约见风绱的另有其人,只不过是借了甄琳的名罢了。
“二小姐送来了夫人的遗物,我只当她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如今看来……”
梦秋回头打断小桃的话,“一码归一码。”
大姐姐与同胞弟弟,甄琳自然会选择后者。
但就不能因此全然否认她那些的善意,这个世上人也好、事也罢,哪有非黑即白的。
“有什么可说的,喳喳喳~”
尖锐的鸟声响起,小桃白了一眼学舌又乱叫的鹦鹉,“这家伙最近愈发吵了。”
“小桃,人家冬白比你会读的书多呢。”梦秋掩唇一笑,起身挑起金杆逗它,“小冬白,昨日学的诗还记得吗?”
冬白叫了一声,只是在笼中乱飞。
小桃叹了口气,“小姐,你看这水果,本来有更新鲜的,却没有给咱们园子,只给了些冬枣。”
“夫人仙去,大房这边没有了女眷,中馈之权自然落在了二房。这些日常的小事,不必如此计较。”梦秋摸了摸冬日鲜艳的羽毛,“势比人强,没办法的事。”
小桃自然也懂这些道理,只是年纪小,到底还是爱争口舌,“小姐也太好性儿了。”
冬日欢快的叫了几声,梦秋笑了笑没分辨,她若是好性子的人,那这天下怕是没好人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梦秋才要传晚膳,却见秋娘走进来,她如今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她来了,必然是荣辉堂有事。
梦秋起身迎出来,“秋妈妈。”
“大姑娘,老夫人那里做了甜梨羹,老人家惦记着您爱吃,今日传您吃晚膳呢。”
梦秋看着笑盈盈的秋娘,回头吩咐小桃,“去给妈妈拿些酒钱,劳烦妈妈走这一趟,我就去。”
荣辉堂一片热闹,梦秋才入院子,就见八角亭中坐了几人,却是甄玮、甄琳、风绱三人。
甄玮拿了好些干果摆在风绱面前,见他不动,更是亲自动手为他挑起果核来,甄琳余光瞥见梦秋进门,摇了摇扇,悄声对甄玮道:“你同老祖宗说了?”
甄玮点点头,“我让小娘说了,老祖宗疼我,这就要问大姐姐呢。”
甄琳看了一眼对面的风绱,见他只是低眉,把玩手中玮儿的鞭子,倒是生出几分轻蔑来。
因着甄夫人仙去,这甄佳虽然是失了势,但好歹于他有恩,玮儿的心思昭然若揭,他竟然也默许了。
这世间的荣华富贵,当真是迷人眼睛。
梦秋一路进了内间,见老祖宗端坐在首位听萧小娘说话,她见过礼,“老祖宗安,小娘安。”
“来来来,坐。”
萧小娘亲自帮她搬了绣凳,一脸慈爱,“大小姐真是愈发出挑了。”
梦秋对上她那双眼,不由得觉得是甄琳晃在眼前,她的眉眼酷似眼前人,只是还没若萧小娘这般,只一眼就媚气入骨。
她微微点头,“多谢萧小娘。”
萧小娘笑了,开门见山道:“大小姐出挑,调理的人儿就更加出挑了。”
老夫人摸了摸手中的玉如意,笑着打趣,“我这个孙女,是第一等妙人儿。”
“我们这些草莽,便要求着大小姐,放个人教教我们琳儿玮儿。”她指了指院子,“大小姐,可肯割爱?”
梦秋第一反应是去看老夫人,却见她只是低头玩弄玉如意。
倘若甄夫人在,中馈之权在,萧小娘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再者,若是风绱身份高贵,他们也不敢如此直接的开口要人。
但也仅仅是不敢太直接,要人还是要的。
长辈们对于甄玮好男风这件事虽然头疼,但各家都有这些事儿,只要不惹到外界,家里面的人是随便挑着玩的。
甄玮胆子小,原先还只是撺掇她姐姐来找她借人,如今二房财权渐稳,怕也有动了几分真情的缘故,便直接求到长辈这儿来了。
诸多心思一一掠过,她深呼一口气,知道这事儿是场硬仗了,“萧小娘可容我一天,我想想。”
萧小娘眼神一暗,就要发作,却被老夫人打断,“好,明日来用早膳。”
*
夜凉如水。
启辰园的一处偏房,风绱收了匕首,冷漠的看着人倒下去。
他身后的人上前,递给他新的画相,“少主,又查出来两人。”
风绱点头接过画像,那人便不再啰嗦,迅速拖着尸体离开。
瞥了眼新的画像,风绱冷嗤一声,这些致仕的老东西势力遍布嘉陵城,连一个富商家的小公子身边,也要安排上爪牙。
风绱取出怀中的旧画像,用火折子烧尽纸张。
还有两个人,却不是在这甄府上,一晚上时间不够,看来要抽出时间出趟府了。
风绱回到梧桐苑,梦秋暖阁依旧掌着灯。
他有些惊讶,走到门前发现轩窗未关,他举目看进去,却见梦秋端坐在古琴前,一头青丝散而不乱,钗环尽褪,与身上雪白的素裙相得益彰。
旧人去,守新丧,梦秋近年都要穿的简朴肃静。
琴声幽怨,呜呜咽咽,如一出深宫怨。
忽然那指尖微顿,琴音断掉,她似是受到惊吓,收了手抬起头,风绱躲闪不及,与她四目相对。
梦秋一愣,随即温柔下眉眼,轻声道:“虽然春日了,晚间还是冷,站在外面做什么,快进来。”
风绱还没什么反应,笼子里的冬日倒是一蹦三尺高,开口叫着风绱的名字,叫了几声,开口成章的来了一首《湘妃怨》。
“这小东西还挺聪明。”风绱听到,有些惊讶,“小姐教的?”
梦秋随意的拨了拨琴弦,“天下无庸才,只差一千秋。这些日子只交了这一首,日子久,东西又少,自然学得会。”
她又拨了拨琴弦,“是你许久未回梧桐苑了,所以觉得物是人非。”
风绱被她说的有些哑然,方才解决那人是甄玮的姘头,很少落单,他找了许久机会才得以下手,所以时日有些晚了。
如今在这府内长住,杀人也不能似从前一般恣意,他从不耐烦徐徐图之,但势比人强,没办法。
“风绱,我从前许诺过你,若你得了更好的去处,我绝不与你繁难。”梦秋起身,为冬日填了几勺吃食,“你在甄玮甄琳身边也有一阵子了,如今他们想要你过去,你且和我说,你愿不愿意?”
“他们为难你了?”风绱蹙眉,“我……”
“我只问你,你自己愿不愿意。”梦秋回眸,眼中平淡似水,“愿意,我送你过去;不愿意,我争你回来。”
风绱看着眼前人,她立在微弱的烛火下形单影只,看着没有太多力量,但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他忽然觉得奇妙,一为她这没由来的带给自己的感觉,二为自己。
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即是看起来很喜爱他的甄玮,也没有问一句,他到底愿意去哪里。
长久的沉默中,他回道:“我想留在小姐身边。”
*
“寅时五更——早睡早起,保重身体。”打更人吆喝着,敲了敲手中的梆子。
秋娘打着哈欠开了荣辉堂的门,却被唬了一跳,连忙将门口的人让进来,“哎呦喂,我的大小姐,您这是等了多久啦?”
梦秋被她让进来,只觉得屋内的暖气铺面,浑身都刺痛起来。她咬唇笑了笑,却径直跪了下去,“秋妈妈,昨晚我梦见了母亲。”
秋娘面色一暗,边去扶她边悲切道:“我可怜的小姐呐。”
“妈妈,让我跪着吧,我等着祖母起床。”
秋妈妈想起昨日之事,隐隐猜到梦秋的态度,便叹了口气,进里间服侍老夫人,争取早点出来,让梦秋说上话。
外间的门是不关的,门外的冷风吹进来,她只觉膝盖生疼,但依旧挺直了脊梁,今日若是得不到一句准话,她就真的要将风绱拱手让人了。
脑中闪过他昨日的话,不由得想,若是他愿意去到甄玮哪儿呢?
她轻笑一声,那也没关系,到时候不过是再多耍些手段,得到她想要的罢了。
只要能得到她想要的,人在哪里,不重要。
不重要。
小花园树上的枝桠轻响,风绱试了试,换了棵树,便能看到荣辉堂了。
梦秋的身影被香炉挡住,但他依旧知道,她在跪着。
他坐下来,深觉自己扎在甄府的根更加深了几分,不过寄生在这单薄的、柔弱的女儿家身上,总觉得有些微妙的难安感。
她犹如一棵活不长久的幼苗,不知他这藤曼,绞死这棵幼苗,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