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风已有几分燥热,吹的人心思摇曳。
风绱在廊下落座,冬日跳到他身边的栏杆上,因着早就领教过风绱的手段,眼下冬日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将自己缩成圆滚滚的一团,不敢造次。
“冬日怎么总是学如此缠绵悱恻的东西?”风绱摸了摸冬日的羽毛,只是问话,没有抬头看梦秋。
梦秋倚着窗坐下,淡淡笑道:“因为它的主人是小女儿家,还能喜欢什么诗句?”
他微微抬眼,但只是静默,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
梦秋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窗,“醉仙楼近日定了流水宴席,怕是要忙上半月,你学业忙不忙?要不要同我去?”
因着梦秋在甄老爷婚事上的让步,老夫人便也给她卖了个好,特许风绱跟着甄家学堂读书,如今也学了有一段日子。
风绱依旧未应答,只是专心致志撸鸟,梦秋有些奇怪,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他开口,但也只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敢问小姐,酒后吐真言是真的吗?”
“老一辈的老话,总有些道理。”
梦秋笑着回他,没想到对方又是沉默了,她便从暖阁内绕出来,只是走了几步便想到关窍,她来到风绱身边无声坐下,“风绱,我那晚……冒犯到你了?”
身边人手一停,却依旧没有看她,梦秋也伸手摸了鸟头,话语温柔却直白,“近日来你是真的忙,还是有意躲着我?”
就算有了学堂要去,正经书要读,但这样早晚不见人影的,还是有些不正常吧。
“小姐真不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他终于抬眸,与她四目相对,“真的?”
梦秋笑了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风绱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时候,问题出现了、困惑出现了,若是能用暴力解决,便是万幸了。
师傅总说,琉璃易碎、彩虹易散,美好之物都脆弱似瓷,所以但凡遇到定要小心呵护。
但他在过去的多年岁月中,并未碰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一直觉得这样的事物不存在。
如今,他似乎遇到了。
但……也只是‘似乎’,他其实是不确定的。
要想知道是与不是……
前些时候用过惯用手段了,暴力直白的方法在梦秋身上并不好用,所以万不可再用。
风绱这样想着 ,看着眼前那美丽的芙蓉面,无声笑起来,酒后……吐真言吗?
或许可以试一试。
*
马车飞奔在路上,梦秋捏着手中的绣帕,一言不发。
风绱掀开帘子看了看路途,当机立断斩断缰绳,回身伸手,“小姐,马车怕是来不及了,我带你走。”
因为醉仙楼流水宴,两人奔波在甄府和醉仙楼之间已有半月,今日就是流水宴的最后一日,府内却传来急讯,要梦秋立即归家。
甄府怕是出了大事。
梦秋没有时间犹豫了,直接伸手任由他拉过自己上马,风刮过耳边,她有些心乱。
来人是老夫人院中的,看脸色十分不好,却没有说清楚大体事宜,大概是大事,且不太光彩。
马儿被风绱骑的风驰电掣,到了甄府就口吐白沫的倒了下去,梦秋被稳稳抱到地上,她还未站稳,就听见一声急促的呼唤,“大夫!大夫!”
是秋妈妈。
甄府门前都是一片慌乱,秋妈妈疾步奔走在门前,将老大夫几乎是连拖带拽的向着畅春园而去。
小桃迎上来走进的梦秋,悄声道:“老爷不好了,小姐快去看看吧。”
梦秋眼中闪过惊讶,她蹙眉看着忙乱的府内诸人,“发病?还是……”
小桃摇摇头答不上来,畅春园重新建好之后,新夫人搬了进去,之前的旧人都未被召回,梦秋这些日子又有意低调,并未安插人手,如今这畅春园对她们来说就如铁桶一般,一点消息也飞不出来。
现今这新夫人立住了脚跟,这畅春园倒真的如孤岛一般,更无他人插足之地了。
梦秋面色凝重,向着畅春园而去的脚步不停,还没进门,就听到老夫人怒气冲冲的责骂,“什么无力回天,再去用药!我甄府什么灵丹妙药没有!”
“老夫人息怒。”梦秋急忙上前拜倒,老夫人见她一身风尘仆仆,不由得道:“你这是去哪了?”
“母亲留下一些铺子,孙女去打理一番。”梦秋实话实说,未等老夫人发难,她挥手示意,错她半步的风绱上前,将礼盒打开呈上。
“孙女的铺子收回一株千年人参,听闻府内有大事就带了回来,希望能够派上用场。”
即是打理逝去的母亲留下的遗物,又为父亲带来了救命之物,如此滴水不漏老夫人也找不出什么疏漏,只得叹了口气,“给大姑娘赐座。”
梦秋谢过,同老夫人坐在外间等消息,才一坐下,却听到里间一声哀嚎,她心头一跳,周身一片骚乱,她侧目看向风绱。
若是他能趁乱潜进去,总能看出些不同寻常……
风绱心领神会,打量了一番周围,摇摇头。
梦秋努力稳定下自己将要急促起来的呼吸,未等安定下来,又是一声哀嚎,老夫人猛地站起来,向着里间就冲过去,梦秋一惊,却也没有阻拦,紧随其后。
新建的畅春园一扫之前的冷清,用的多是大红大紫的喜庆饰物,目光所及之处一派昂扬之气,梦秋看在眼里,只觉得更加心浮气躁。
转过屏风,浓烈的药香与压不住的死气袭来,她抬头正对上床上怒目圆睁的甄老爷,那眼中死气浓烈,怨气极重,让她胃部忽然一痛,呕吐感排山倒海的袭来。
她咳嗽了一声掩饰,压住不适感。
新夫人凌妙慈早已没了书香门第的优雅,只是披头散发的哀嚎不断,眼见冲进来的是老夫人,她跪倒在地哭道:“母亲,老爷他……他去了!”
这句哀嚎似是一把利剑,穿透老夫人奔着梦秋而来,她头中尖锐一痛,快速移开视线,不再看已经断了气的甄老爷,向后退出一步,却撞到风绱怀中,他抬起手,遮住她的视线。
梦秋却已然平静下来,她摇摇头,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夫人,为她落了座。
回头又扶起地上的凌妙慈,才抬头问颤颤巍巍的老大夫,“大夫,可还有回天之力?”
“小姐,就是有华佗扁鹊之才,也无力回天呀。”
梦秋点头,冷声道:“秋妈妈!”
“小姐。”
秋妈妈也是泪痕满面,梦秋亲递了她手绢,吩咐道:“给老夫人看看,然后好好送大夫出去。”
领了指令,秋妈妈擦干眼泪去做事,梦秋接着道:“管家何在?”
“老奴在。”
“去通知二房,让他们拿好兑牌子,马上安排大丧。”
“畅春园掌事何在?”
“奴婢在。”
“先去报备官府,府内派人接应验尸仵作;再去支银钱,找东城福慧家安排入殓事宜,告诉他们人是急去的,连夜过来。”
丧音再一次从甄府传出,比之前的阵仗更大,嘉陵城似乎再次凄惶起来。
一天的忙碌后,夜深、人静。
一身素服的梦秋坐在案几前,接过风绱递来的验尸拟告。
前几个月甄夫人的验尸拟告上,她动用了人脉,写的才是:‘死因该是猝死,碍于焦尸之故,不能确凿’。
后几个月的如今,甄老爷的验尸拟告上,却能一口咬定,“死因心病猝死”。
二者有着诡异的异曲同工之妙,便是都假的离谱。
今日看甄老爷那个样子和祖母藏掖的态度,哪里像是害了心病死的?
梦秋一双眼如初春江水,虽然不至于如冬河浮冰千里,却也含着十足的凉意,她冷笑一声,“果然有问题。”
风绱挑眉,眉眼间都是洗耳恭听的意味,“小姐怎么如此肯定甄老爷的死有问题?”
“猜的。”梦秋敲了敲桌子,有些敷衍,“少女的直觉。”
风绱挑眉,嗤笑一声,眉眼间都是‘我就看你编’的意味。
梦秋白了他一眼,将满纸荒唐言的拟告扔到一边。
见她丢开拟告,风绱拿起桌上的苹果咬了一口,笑道:“小姐怎么如此嫌弃,我废了好大力气呢。”
毕竟县丞府内也不是自家后门,说进就进的。
梦秋抬眼,看他戏谑完,懒懒的倚在窗边,又咬了一口苹果。
面对甄府出丧事,风绱如此态度其实是有些不妥的,他现下对着梦秋,完全就是一针见血、不近人情,甚至有一点讥讽的。
全然没有因为至亲去世,对她有半分顾及。
但梦秋知道,风绱这种态度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对照之前的甄夫人,对甄老爷的去世她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悲伤;其次,方才的玩笑,是她先挑起来的。
风绱对她的情绪、态度,看得很清。
前几个月甄夫人去世之时,同样为她奔波的风绱,就不会有如此姿态。
所以……面对眼前人,她是该更警惕些。
“所以,说了这么多,小姐有怀疑的人选吗?”风绱咬着苹果,将她丢开的拟告烧干净。
“有。”梦琪看着落地的灰烬,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凌妙慈。”
风绱点点头,并不表态。
“杀人之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外乎先有动机、再创造动手条件。”
梦秋逐步的分析着,“这凌妙慈是县丞之妹,而县丞一家,有权无钱;父亲有钱无权,他们想要在官场上再更进一步,自然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到活着的父亲绝不允许的程度——这是便是动机。”
“凌妙慈嫁入甄府接近父亲,县丞遮掩罪行,此为条件。”
梦秋冷笑一声,“可真是通力合作一家亲,父亲死在人家院子的温柔乡里,也不算窝囊。”
风绱忽而笑道:“小姐用词不当。”
梦秋疑惑,却见风绱笑的隐晦,“这甄老爷,是死在了新夫人的床上,不是院子里。”
一席话让梦秋有些困惑,风绱接着道:“小姐自小养在闺阁中,自然没见识过,我昨日观甄老爷的死相,十有八九是……马上风。”
最后三个字一出,梦秋恍然大悟。
随即有些无语。
昨日传消息的时候神神秘秘,进了畅春园又被拦在了外间,她就猜到甄老爷的死或许不光彩,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离谱。
也是,能让老夫人老老实实躲在外间拦人、大夫闭口不谈死因的,除了一家之主的面子,还能有什么?
大家族的遮羞布,还真是无处不扯。
她正想的入神,却又听风绱开口道:“但马上风的几率还是很小的,除非……这个新夫人动了什么手脚。”
翻过案几上的书本,梦秋似是自言自语:“不过,也许都是我的恶意揣测呢?也没准真是猝死,也没准就是马上风了,也没准……是二房动的手?”
半晌,她抬头,眉眼弯弯提起一点笑意,“查查?”
“那就查查。”风绱眼底亦是含笑,“不过,我们得先把水搅浑。”
*
“老夫人!”小丫鬟急匆匆的打帘进来,声音悲切又恐惧,“老夫人不好了!”
甄府大房接连遇丧,且都是大丧,这样一个寂静的清晨,还要听这小丫头不吉利的嚎叫,座首的老夫人不由得脸色发白,怒气上涌。
秋妈妈能连侍两主,是有些眼力价儿在身上的,见老夫人脸色难看,连忙上前呵斥住小丫鬟,“住嘴!老夫人面前不准混说!”
这样的疾言厉色,平日里早就震慑住人了,可今日的小丫鬟却似是已有几分癫狂,她依旧大声哭嚎,“秋妈妈,秋妈妈快去看看吧,菩萨……菩萨流血泪了!”
“什么?!”
老夫人手中佛珠一松,滚落在地竟然四散开来,她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落在身上的素服上,如同一盏饮血红梅。
秋妈妈也禁不住哀叫一声,连忙递上帕子,老夫人却挥开她的手,起身向着灵堂而去。
梁国传统,凡有男子丧事,都要在灵堂供奉一尊菩萨压灵,祈求神佛怜爱自家后代,这是先帝过世时,当今圣上定下的习俗。
若是此事为真,还传扬出去……
心中所虑万千,老夫人拄着拐杖疾走,在灵堂口便遥遥望见那尊菩萨,只见那玉白庄严的脸上,果真两行血泪簌簌下落,看的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