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虺仰面倒在地上,他迟缓的呼吸声在这个极为安静的空间里非常清晰,胸膛缓慢一起一伏,也仍然平稳。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依然操控着张虺的身体,让他处于一种极端的冷静状态之中,又与精神状态截然相反。
张乌默不作声,瞥了张虺一眼,又转头继续去观察蜷缩在角落的白发男性。
他能够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水腥味,是黑水潭中的气味,但混在淡淡发苦的空气里的还有血的味道。
张乌浑身湿漉漉的,自觉有些狼狈,尤其是与张虺对比——他愣了愣,凝视脚下的白色地面被身上滴落的水打湿。水珠没有浸入地下,而是又随着略微倾斜的地面滚落,回到入口处的水道口里。
张乌若有所思,并不走上前去,只是遥遥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张虺给白发男戴上的面具不牢靠,有点歪扭,显然是情急之下所为,所以下巴没有一同遮住。
在不能直接接触白骨头颅之后,白发男开始急了,伸手抓拽脸上的面具,试图通过面具下方的那条缝隙将之扯下来。
那十根手指都生着极长的漆黑指甲,似乎磨得很尖锐,显出一种微妙的妖异古怪,在微弱的光下有着莹润的反光,可能是作为武器,但白发男接下来的动作又打消了张乌的这个猜测。
他走路的姿势重心不稳,四肢也无力,此时运用双手的能力还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只会收拢着指头胡乱挥舞,仿佛不知道该如何施力,往面上抓挠的动作都像是在抚摸,摸得也非常乱七八糟,没有条理。
简而言之,用张乌的眼光来看,这个人没有多少攻击的能力,甚至可能有病。
可他所见识过的普遍现象中,越无害的东西就越藏着危险。更何况这人究竟是不是人,还是一个问题。
即便他有心猜测白发男是作为祭品被关在这里吸引一些东西,但四周太干净了,哪怕运气好存活下来,也不该是这样的,张乌没有看见一点人生活过后的痕迹。
他直觉这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也可能是这个“人”没有生理需求。
其实张虺的行为更让张乌觉得疑惑,但他还是坚信张虺一系列的诡异行动之中一定隐藏着某种目的。
张虺是他们中最靠本能活着的人,行为直接粗暴,简单明了,几乎没有精神需求,甚至平时交流使用的语言对张虺来说也是累赘一般。
以张虺目前现在的状态,张乌其实也该明白,但疑惑的情绪使得他犹豫。
他沉下心去,很快就猜到了原因。遮掩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不让人直接看见,那么,这个白发男人的脸有什么问题?
张乌端详可能疲累了又趴到骨头上的白发男人,对方身材单薄,四肢其实还未长开来,不是成年男性的体态,反而像是族里年岁半大不小的那些孩子,实际上根本算不上男人,身体肌肉的轮廓也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
一头浓密的白发长度可怕,仿佛动物身上的厚实皮毛,但干净得像是被打理过,这就更奇怪了,哪来的人帮他清理?
此时他蜷缩着身体,又将自己掩入了那些头发里,让张乌也不得再窥见多少。
张乌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多,简直要把他记挂的事情淹没了。
他来这里的主要任务与眼前的“人”没有关系,该做的是立即离开,原路返回。
半晌,轻轻的呼吸声从头发里传出来,张乌才明白他分明是睡着了。
至于张虺,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
张乌收回心思,想到之前在黑水潭前的事情,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转身走近张虺看他什么情况,冷不防又看见了他睁开的眼睛。
张虺自然没有睡着,只是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缩小的瞳孔凝结在他的双眼里,十分呆滞,像是曾经看见了非常震撼的东西,以至于他的精神受到惊吓和冲击,思维迟迟恢复不过来,还停在那刻。
张乌注视着他多少有点神经质的表情,一时沉默了。
张乌可不懂这方面的问题如何解决,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上手直接朝张虺脸上呼了一下,毫无作用,权当是发泄怨气。
张虺戴了面具很久,张乌此时回忆一番,居然发现他不清楚张虺何时状态变糟,甚至可能在离队后就已经变成这样,毕竟他还不知道张虺如何失踪,只是略有猜测,也不知道张虺离队后又发生了什么。
在黑水潭中见到张虺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取下张虺的面具,后来将张虺控制住后也没有检查他脸上的表情,那副面具遮掩得非常严实,可谁知道纰漏会出在这里,如果看见张虺状态是这样,张乌怎么说也不会对他松懈一丁点。
疯子就疯在其不可预测的行为逻辑,那他之前对于张虺的猜测还准不准确?总不能是在装疯卖傻,要不要绑起来?
但张乌可不想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他。
张乌浑身都在发疼,皮肤摩挲着内衫的感觉也不舒服。水里的那些东西无法被衣物隔绝,它们有些忌惮地远离他,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可它们又很想靠近他,想要撕碎他吃掉他,这是因为进食的本能。因而防寒保暖的衣衫没有被破坏掉,张乌的身上却也出现了很多细小的伤口。
就在他与张虺无神的眼睛对上,无言之时,一道怪异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张乌立即转身,绷着心神循声看去。
声音正是来自角落。
这个被藤蔓包裹的空间并不方正,角落里的壁面反而呈现圆滑向内包围的弧度,如他起初的观感那般,这里像是一个藤蔓围绕的茧。堆叠的骨骸沿着壁面胡乱散落一地,其中还有一些色泽相似的白色海螺、圆珠。
可能还有什么东西没被他发现,但张乌不打算过去,他没那个好奇心。只要不耽搁他的任务,他不想多生事端。
但此时顺着声音看过去,张乌就忍不住皱眉。
一条殷红舌头居然从那幅虫眼面具下偷偷探了出来,嘴唇含着的舌尖分叉如蛇信,正一点一点地往他怀抱着的白骨头颅上蹭。
面具随着动作的变化更歪,让他半张脸挣脱下来,嘴唇就贴上了那只头骨,脸颊往上磨蹭,龇出的一颗秀气的尖牙也与骨头摩擦,发出了会令人浑身不自在的刮蹭声。
可那毕竟是人的头骨,看他捧着那玩意儿啃,张乌也觉得自己脑袋好像有点不舒服。
很轻的声音不停重复,张乌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可他也没有进一步做出更多的奇怪行为。这倒显得好像是张乌神经紧张,一惊一乍了。
张乌的喉咙开始跟着发痒,忍不住吞咽的反应。
说这人不太像人,但还不算太不像人,张乌以前见过许多奇怪的东西,接受能力很强。
但他转念一想,没准儿眼前的是幻觉呢,毕竟这种情况下遇到的人模人样的东西,实际上长不长这样可难说了。
如果是假的,这幅皮囊下面是什么样?也会是藏着另外一个矮小猴子似的怪物么?
张乌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可此时的情况让他十分犹豫,不提张虺异常的态度,他隐隐也明白要出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一直按着心中的困倦,水下差点发生的意外使得张乌非常警惕。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他又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那个人,暂且就将他当做人吧,不然称为什么?“沙沙”么,其实也挺合适的,张乌现在就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即便他已经习惯安静办事,但还是不习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沙沙不看他,就像是张虺不看他一样。
沙沙只知道一心一意啃骨头,看久了,张乌认为他是在磨牙才对,那么尖细的牙齿居然还需要磨,真不怕断了。不过那些刮蹭的声响确实听得张乌心里毛毛躁躁的。
他不是害怕,而是心里有股不太舒坦的燥意。
张乌在张虺身边坐下来,他有些怀疑身旁这家伙,此时坐得也不是很安心,默默叹了口气,便开始检查身上携带的东西。
张乌这边不太走心地检查,沙沙又在那边睡着了,身体仍然枕在那些骨头上,拜张虺的面具所赐还是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他嘴巴半张着咬在心爱头骨的额骨上。
沙沙明显贴得很紧,肢体动作说不出的孩子气,分叉的舌头却从另外一个森白的眼眶中钻出,鲜红的舌尖支棱在空中,慢慢地晃晃悠悠,透出几分慵懒。
也有点可爱。
张乌都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但是沙沙的舌头居然这么长?他比了比自己的手指,觉得好像比他的手指还长。
所以吃人吗?
可沙沙看起来似乎对他不感兴趣。
张乌压不住心里的散漫想法,不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其实流着他身上这种血的人基本都会被非人的东西讨厌。
如果周边有排泄物,可能他还能分析一下沙沙偏向的食物,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张乌看不到进食的痕迹。也许是被周围的那些藤蔓解决了?
想着这件不重要的事,张乌便不觉自己已经分神,他过分投入到莫名其妙的思考之中,还停下了自我检查的动作。
张乌有些累了。
思维不知不觉迷离,他的眼神也失去神采,在一次合拢眼皮后,张乌的意识变得浑噩无知。
担忧与迷茫都被尽数抛去,他迷迷糊糊起身,如坠梦中。张乌抬脚迈步,径直往深处走去。
在最里面的角落中,古怪的苦涩气味越发浓郁,潮热的感觉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张乌一有了动作,张虺也翻身坐起来。
他终于闭上了干涩难受的眼睛,额上却暴起一片痛苦的青筋,又是握拳猛击颅顶,再睁开眼睛时,张虺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缓步离去的张乌。
不需要思考,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冲了过去。
张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需要即刻阻止。他要把那副面具重新回归原位,藏住从中露出来的浅色眼睛。
不能去看——会发生糟糕的事情。张虺只记得这点了,而如何糟糕,又是怎样的糟糕情况,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得到一片空白。
他固执地用手掌蒙住面具上的孔洞,心惊肉跳的反应仍然残留在躯体上,恼人的热度灼烧着意识,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张虺已经习惯了,他的呼吸却还是压得非常轻,仿佛毫无影响,就不会被捕捉住任何一个弱点。
他的血液通过孔洞流入面具之中,面具后睁开的眼睛也会受到刺激,不得不闭上。面具染上鲜红,白色的头发自然也变得一塌糊涂。
张虺看着他又开始伸手摸脸,但有面具阻挡,眼睛上的难受怎么也处理不了,终于发出了嘶嘶嘶的可怜声音。
藤蔓摩挲着沙沙的声响从他们头顶探下,像是一条条蛇,又或者某种意志的延伸。
张虺这种情况,当然是被它们忽视了。
至于张乌,他不该再来这里。
但沙沙不一样。沙沙,这是族长给他取的名字,原本只是一句笑言。
到了这种境地后,所有人都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另外一种供他们交流的暗语即便有些帮助,也不能滥用在这个紧要关头。
最初的时候沙沙不是这幅样子,他倒悬在洞顶的藤蔓中,白发拖得很长,垂落到地面上,他的腰腹、腿脚都被缠住,几乎与那些藤蔓样的生物黏连在一起,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把他当成了一朵花的蕊,极具诱惑与欺骗性,但不得靠近。
苦涩的芬芳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吸引狂蜂浪蝶。于是洞中出没的蛇群不得深眠,狂乱交/媾,异样的藤蔓疯狂增长,活着的玉脉无限延伸,来自远方高山之下的黑泥也朝这里涌来。
仿佛一切都充满繁殖的欲望,是为了生命的本质,要永恒存留于这个世界。
在歇息之时,发生了一个意外。
张虺仰起头去窥探藤蔓中的秘密,这是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若隐若现的影子倒垂在他们头顶,随着起伏的微光而缓缓移动。
他没有避开那滴从蛇信上落下的液体。
十分轻微的啪嗒一声,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从毒牙中浸出的水液打湿了面具,又从孔洞进入张虺的眼睛,与眼泪融合,随后鼻腔里满是苦涩,他的舌头尝到腥甜的味道。还有一点苦涩的香。
正是这个意外导致他的初衷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对于张虺这种人来说,其实任何事都没有目的可言,只需要听从、完成。他像是一把刀,没有分辨能力,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