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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你快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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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入帐,吹开天子额前一缕碎发,盈盈凤眼中愁绪凝结。

班婕妤不免十分难堪,跪地哽咽道:“君上这话,是不叫我活了。”

“没有。朕只是觉得,他原本有大好人生,平白被朕耽误了。”天子垂眼长长叹出一口气,抬抬手道,“你起来吧,地上凉。”言罢左脚蹬掉右脚丝屐,枕着两手往榻上一倒,一躺又是一日。

日来月往,枝头柳绿浓时,王莽身上力气已恢复了七八成。每日早晚一服极乐草已成习惯,体内气血也随着天气回暖渐渐活络起来。

驿置一事,令国相孔休后怕不已,他恍然意识到,王莽并非看似那般温良,礼数周全的恭谦外表下,其实城府颇深、性子极冷,不会轻易与人交心。

果不其然,王莽才能下地,便说孔休交来的籍簿舆图不尽不实,下令度量治下田地、清点国中人口,要与南阳郡重新稽算租赋账目。

新都不少士族多年来大肆兼并土地、逼民为奴,恃强凌弱惯了,听闻王莽就国,无不如坐针毡;新都乃南阳郡首屈一指的富庶大县,如今天子将新都一县并周边五百户一并封给王莽,不啻于从南阳郡守陈舟心口剜下一块肉来。

加之先前王莽父亲所受之新都侯是空有名号、并无实封的“假侯”,因无旧案可循,陈舟便纵容新都地主富户瞒报耕土、少算户口,向新都侯少交的这部分税赋,无须他开口,自会有人拿来孝敬他。

算筹打得高明,却瞒不过一个人法眼。来时路上,匡衡便向王莽预告他们必有此一出。

原来,从前先帝在时,匡衡受封乐安侯,当年东海郡守便以此招应付他。匡衡书生意气,不肯退让,因此得罪了当地世家大姓。多年后,这些人听闻匡衡失势被查,便翻出旧账,颠倒黑白反告他私占王土。

“我自来为天子门客,多吃那些税赋何用?只是不愿见他们圈占耕土,令农户无田可耕。”匡衡痛心道,“古有井田之法,令耕者有其田,公私分明,王治井然。而今豪强大姓蚕食无厌,百姓生计破落,只得卖身为奴,甚而流离失所。此弊不除,社稷堪虞!”

因而王莽一有力气,便着手处置此事,意在封国内恢复周礼、推行井田法。首当其冲,便要将士族大户强占的土地收回,自然不会容许陈舟等人暗室私心。

孔休夹在当中,既不愿辜负陈舟知遇之恩,又忌惮王莽雷霆手段,不免终日惶惶,渐渐不敢多与王莽打搅。因而新都侯府多日无客登门,王莽乐得清静自在。

这天傍晚,匡衡自县学回来,王莽命人收拾了几样精致小菜,又热了壶酒供匡衡自斟自饮。老少三人同席,丰儿与王莽日渐熟稔,饭桌上便不讲究,挥舞着竹箸讲述他在学堂里的见闻趣事。匡老夫子责怪他轻狂失礼,王莽却面露宠溺。

见这孩子天真机灵,他难免想起年纪相仿的侄儿王光。上回班稚带来消息,王光已同班伯长子班弘一道,入太学小学堂开蒙修业,刘歆拨冗亲自为其讲经督学,请王莽放心。

兄长王永只留下这一根独苗,不能亲自抚养他长大成人,王莽始终过意不去。如今当世大儒匡夫子人在新都,王莽心中油然升起一个念头:不如将王光接来身边,令他与丰儿一同在匡夫子门下受教。

趁着春风送暖,月色溶溶,王莽举杯以茶代酒,向匡衡说明己意。可没料到,匡衡竟面露难色。

“非我不愿替侯爷分忧,只是……”匡衡搁下酒杯拱手道,“我祖孙二人叨扰已久,多留无益。时光正好,我有意带这孩儿游历中原大好河山,增长见闻,原打算这两日便向侯爷拜别……”

匡夫子既出此言,王莽不便强留,只得下位行礼,跪谢夫子救命之恩、忘年之谊。实该赠些盘缠细软,为匡夫子傍身,可他方才落定,又与郡中交割未妥,确无闲钱。正发愁是否要拉下脸皮向孔休开口赊借,却听院外车马人声嘈杂,似有来客。

若是孔休到访,那可太巧了。王莽心怀期许,起身迎出门去。却见灯火映照下,一匹金光灿灿的高头大马,正鼻喷热气冲他勾头致意。

“耀儿!”王莽扑上去抱住它头,摩挲着它皮毛柔顺的脖颈,鼻酸险些落下泪来。这生灵颇通人性,蹭着王莽竟合上双眼,似也沉浸在与主人重逢的喜悦中。

那时王莽一行被贼人围追上山,这匹宝马带王莽率先冲出包围,可奔到山巅已进退无路。身后喊杀声起,王莽只得假装跳崖,寻了个树干丛生的崖口翻滚而下。赛罗无限闪耀在崖边扬起前蹄放声嘶鸣,似在为主人哀啼。那是王莽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师兄!”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王莽从惨痛的回忆中抬起头来,见奔跑着向他扑来的,竟是刘歆。

“师兄!子衡何在?!”刘歆拽住王莽宽袖,焦急道,“刘子衡在你府上?带我去见他!”

王莽早猜到班稚没本事瞒住这呆子,却没料到他竟亲自跑来要人。

“你有何事?”王莽面露不悦,“河间王一党尚未肃清,刘度佯癫避事,暂不便……”

刘歆从袖中掏出一柄浅金色丝帛卷轴,念也不念,只往王莽怀里一塞:“天子有旨,命我专问此事;刘度佯装与否,待我查察之后才有定论。你快带我去见他!”

真是胡闹!王莽无心查看圣旨,只咬牙暗骂那人昏聩。若刘度痴呆是假,岂不意味着广陵王治下商贾亦有份参与谋反?宗室作乱天大的事,竟派与刘度私情纠缠的刘歆前来问断,简直儿戏!

王莽振袖甩开刘歆,转身往府里走。刘歆在他身后紧追,好几次踩到他后脚跟。两人穿过回廊来到东厢耳房,下人正为刘度送去晚饭。刘歆拨开王莽,挤进屋去。

刘度一身朴素的青布深衣,两眼无神呆呆站在那里。刘歆一头扎进他怀里,跺着脚哭喊“子衡”。忽又推开他,扬手便是一巴掌,抽得刘度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没心肝的奸贼!你说要与我死在一处,到底还是跑了?!”刘歆骂得凄厉,嘴角却咧到耳根。

刘度哪还听得懂人话,被打得发懵,捂着腮帮子怔怔叨咕:“子骏,子骏。”他早不能言语,旁的一概不会说,喜怒哀乐皆是这两个字。

刘歆却以为他尚有一丝神智,听他叫自己,便叉腰喘着粗气道:“你认得我便好!我早知你在装相!走,随我回去!”随即拽住他手腕,往外拉扯他。

刘度受了惊吓,急忙抓住旁边送饭的仆役,直往人身后躲,口里慌张念叨:“子骏子骏,子骏子骏!”

“我就在此……”刘歆这才意识到,这声“子骏”不是叫他,只是失智废人的无意呢喃罢了。

刘歆潸然泪下,靠着门软倒在地,再说不出话来。王莽冷眼旁观至此,面无表情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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