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歆将刘度带来西厢客房里过夜。在窄小耳房里关了将近一月,骤然来到灯火通明的大屋,刘度乐得手舞足蹈,绕着刘歆直转圈圈。
“好了,好了,”刘歆抓住他两手,令他站住不动,“你好生待着,我有话问你。”
刘度脚虽站定了,脑袋却像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四下张望,乐呵呵没个正形。刘歆只得伸手将他下巴捏住。这回头不能动,他只得瞪着大眼与刘歆对望。
“这里没有旁人,你老实同我说,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了?”刘歆捧住他脸,压低声问,“当初是谁救你出火海?可是怕有人要害你?”
“我已向天子禀明个中内情,保你绝不获罪,你不必瞒我。”
“你放心,此番我带了人来,若有可疑人等靠近,埋伏左近的百里将军自会出手。”
说了这许多,刘度全无反应,仍只看着他傻笑。刘歆焦急起来,拎住他耳朵拧了半圈,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再装,你再装?”
刘度吃疼直往地上赖,口里便哭喊起来:“子骏子骏,子骏子骏!”
听他叫自己名字,刘歆心头不禁酸楚,赶忙松开手:“什么都不不懂,倒还记得我名儿?”说着眼里便含了泪。
刘度立刻起身跑走,见室中好大一爿床铺,可比他睡的草席宽阔多了,于是鞋都不脱,跳上去便四仰八叉躺倒,又乐呵起来。
刘歆只得抹了泪坐在他身侧,手指着自己对他说:“子骏。”又指指他:“子衡。”刘度却不理睬,只一味陶醉在宽敞舒适的新床铺里,兀自闭上眼要睡。
“你给我起来!”刘歆气不过,硬拽着他两手拉他坐起,捧住他脸细细打量。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了许久,刘歆黑眸颤动,心痛不已。
从前的刘度自恃相貌英俊、出身富贵,习惯了旁人投来的倾羡目光,因而嘴角边常挂一丝骄矜浅笑,总是尚未开口,眼里便先带三分引逗。可此时他却眼神直愣、一脸平铺直叙的痴呆,只是空有个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漂亮皮囊,全然变了个人。
总算是平安,见着人了,终是失而复得的悸动,压过人事已非的苦痛,刘歆忍不住托起他下巴,凑上去噙住他嘴。
两人正因一个懵懂的吻缘起,如今昨日情景重又上演,刘歆心中酸楚难耐,甜吻中便又尝到泪水的酸咸。
当他再睁开眼,只见面前刘度宝石样的眼珠儿一瞬间神光潋滟,竟似突然活过来一般。可还没等他欣喜激动,却见刘度嘿嘿呆笑一声,半张的嘴角滑出一线晶莹的口涎。
刘歆正哭笑不得,刘度竟使手背抹了一把嘴,便抱头啃了上来。
夜色阑珊时,刘歆终于不得不接受,这冤家是真痴傻了。平素百般花样、千种手段全忘干净不说,竟连门路都摸不着,若非刘歆一力帮扶,险些未能成事。
次日,王莽与刘歆隔案对坐,刘歆东拉西扯、子曰诗云一番宏论后,终于拿定主意,横下心说出他此行的目的:“师兄,陛下已下旨免刘度死罪,言他若当真失智,便可放归山野,不得再入朝为官便是。此番我带他回去,便也辞了官职,往后只与诗书经史为伴……”
王莽打断他道:“此案关系重大,岂能凭你一句话,说放人便放人?”
刘歆诧异道:“圣旨,师兄可仔细拜读?”
圣旨?昨儿刘歆丢给他那卷轴,王莽自然是看了。看了一夜,少说也有几十遍,此时叫他默背出来,也并非难事。分明一个字也没提如何处置刘度。
王莽从袖中抽出那卷“圣旨”,搁在案上轻蔑道:“间架潦草,笔力虚浮,空有墨迹而毫无气韵,这又是哪个不学无术之人代笔?”
刘歆恭敬展开,瞅着那上头的字儿,眼越瞪越大:“这……这并非我替陛下所拟圣旨!”又拍着自个儿额头懊恼道:“嗐呀!糊涂哇!此为陛下吩咐丢出去的御笔习作,我一时心急大意,揣错了!”
“我竟不知,他会写字。”王莽尴尬道,“真真稀奇。从前我在时,他连笔也未曾摸过。”
刘歆再要细看那篇文字内容,王莽却一面嘀咕,一面迅速将卷轴抢了回去。
刘歆急道:“师兄信我!天子确实下了旨,我岂敢假传圣意?师兄若不肯信,即刻差人回宫,再将圣旨请来便是。”
借刘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撒这弥天大谎,王莽怎会不信。可刘度身上仍有许多疑点与奥秘未明,就这样把人放走,将来若再出事,又当如何?
刘歆见他不肯松口,急得眼红声嘶,冲王莽磕头拜道:“求师兄通融些罢!他纵有千般不是,一路吃这些苦,也能抵过了罢?我只想带他寻个清净去处,好生安置下他……”
王莽沉声打断他道:“眼前的教训,你如何视而不见?同这种人纠缠,哪有善终?再者,他父兄尚在、有妻有子,何须你来‘安置’?”
刘歆便再无话可说,趴在地上只是抽噎。
王莽回到房中,惊觉肢体隙缝里隐隐透出酸胀痛感。可这才将将天黑,离下一顿药酒且有大半个时辰。都怪这不上台面的东西,乱人心神。王莽掏出那卷“圣旨”,赌气掷在地上。
圣旨与废稿,原就不该放置一处,怎可能是刘歆错拿?那人惯常爱使此类花招蛊惑人心,必是他有意偷梁换柱,将这呆子蒙在鼓里,白白替他跑一趟腿儿。
王莽吃过一次大亏,怎么也不会再上他当。毫无章法、狗屁不通!令人不忍卒读的肉麻字眼,只会令他感到羞耻、恶心!
胸口渐紧,久违的窒息感又排山倒海而来。王莽放弃了挣扎,提前取出一丝极乐草浸泡在酒里,须臾一饮而尽。
他躺回床铺里,闭目静待药酒生效。被搅乱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不知不觉已烂熟于心的御笔“习作”,一遍遍在他心头萦绕。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我的心破碎风化,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字字句句,鞭辟入里,竟全是他心境的切实写照。